千钧一发之际,将柳寻衣从黄泉路上拽回来的人,正是排在龙象榜第二位的高手,“漠北第一快刀”苏禾。
对于苏禾的威名与手段,慕容白并不陌生。
当年在河西秦府,苏禾以一人之力平息中原武林与蒙古人的风波,当时一幕幕触动人心的场面,至今仍在慕容白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前有苏禾横插一杠,后有许衡、凌青等人一心报恩,慕容白心知今日已不可能杀死柳寻衣,一味的僵持下去,只会引来官军的追剿。
因此,慕容白以替许衡、凌青等人偿还恩情为由,决定暂放柳寻衣一马,而后率人匆匆离去。
柳寻衣虽侥幸逃过一劫,但内心并不欢愉,反而愈发沉重。
面对苏禾,柳寻衣心绪不宁,手足无措。毕竟,他们上一次见面时,柳寻衣还是一位大义凌然的豪杰,而今再见,他却已沦为中原武林人人喊打的奸贼。
更令柳寻衣良心不安的是,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的的确确欺骗过苏禾。反观苏禾,对他却一直是君子坦荡,赤诚相待。
相比之下,柳寻衣的言行举止显的愈发蝇营狗苟,愈发不仁不义。
然而,未等柳寻衣鼓足勇气向苏禾坦白一切,苏禾却煞有介事地笑问道:“柳兄弟,苏某初到临安,人生地不熟,不知哪里有好酒?你可否尽地主之谊,找一间酒肆,让你我一边喝酒一边叙旧?”
“这……”
望着一本正经的苏禾,柳寻衣虽满心疑惑,却未再矫情,点头应道:“苏大哥且随我来。”
言罢,二人一前一后赶奔西湖阆苑。
一路无话,当他们来到西湖阆苑时,日头已逐渐西斜,天色晕出淡淡昏黄。
找一间僻静的酒馆,选一张临湖的桌子,要一坛醇香的米酒。
柳寻衣和苏禾于夕阳余晖下相对而坐,左手边是熙攘闹市,右手边是恬静湖光,二人在一动一静间默默对视,久久无言。
顷刻间,数碗米酒下肚,二人的脸上皆泛起微微红晕,眼中略带一丝醉意朦胧。
有些事,越清醒越糊涂,越恍惚反而越明白。有些话,醒时难以启齿,唯有大醉,方能一吐为快。
“苏大哥!”
心结未解,柳寻衣喝酒宛若吞刀咽火,每一口都辣穿心肠。迟疑再三,终于打定主意,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坦诚相待,至少求个痛快。
“苏大哥,关于我的事……想必你应该听说了。”柳寻衣眼神飘忽,不敢直视苏禾的双眸,吞吞吐吐道,“其实,我是大宋朝廷安插在贤王府的内应……”
“我知道。”苏禾放下酒碗,挥袖一抹嘴角,朗声道,“有关你的事,数月前便已传的天下皆知,苏某不聋不哑,又岂会不知?”
柳寻衣叹息一声,苦涩道:“既然苏大哥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刚才又为何救我?”
“怎么?”苏禾眉头一挑,费解道,“难道柳兄弟认为自己有错?”
“难道没错吗?”柳寻衣自嘲道,“洛府主待我恩重如山,我却恩将仇报,简直猪狗不如……”
“柳兄弟忠君报国,奉命行事,何错之有?”苏禾正色道,“当初听到这件事时,苏某的确十分震惊。但仔细想想,如果此事换做是我,我想……自己也做不出比你更好的选择。忠义难全,有时候你必须做出抉择,遵从一方,势必委屈另一方。此乃形势所迫,由不得你,也不能怪你。”
苏禾此言令柳寻衣眼前一亮,狐疑道:“难道苏大哥不认为我是一个卑鄙小人?”
“苏某不才,却也不屑与卑鄙小人同桌喝酒。”苏禾仰天大笑,分外爽朗,“或许因为苏某是蒙古人,因而对中原之事多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无法切身感受到你们的恩怨情仇,自然也无法衡量究竟谁对谁错。”
言至于此,苏禾的眼神悄然一凝,脸上的笑容变的意味深长,又道:“有道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苏某认识的柳寻衣是一位侠肝义胆,视死若生的大英雄、真豪杰,而绝非江湖传闻中那般见利忘义,卖主求荣的卑鄙小人。我相信,你做的一切都有一个无法抗拒的理由,都是你斟酌再三、犹豫再三、权衡再三的抉择。因此,我只相信我认识的柳寻衣,不会相信江湖传言中的柳寻衣。刚刚你为求自恕,挥剑自刎,足以证明苏某没有看错人,柳寻衣顶天立地,重情重义,是一条好汉!”
苏禾的一番肺腑之言,对今日的柳寻衣来说无疑是久旱甘霖,雪中送炭。
在天下人都不肯相信他的时候,苏禾竟义无反顾地支持他、相信他,甚至体谅他的难处。对柳寻衣而言,这比任何“好处”更重要、更温暖、更贴心。
感激之情由内及外,泪水难以抑制地溢满眼眶。柳寻衣死都想不到,事到如今,自己竟还能在临安城遇到一位知心人。
“能听到苏大哥这番话,柳寻衣……死而无憾。”
柳寻衣强忍着激动的泪水,颤颤巍巍地端起酒碗,朝苏禾拱手一敬,从而脖子一仰,一饮而尽。
无数辛酸与屈辱,伴随着一碗烈酒吞入腹中。
直到这一刻柳寻衣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真正想要的并非一个清清白白的真相,而是旁人对自己的一份体谅和信任。为此,他不惜忍辱负重,甚至不惜失去性命。
“苏大哥,如果我说……自己没杀洛府主,腊月初八发生在贤王府的真相,根本与江湖传闻大相径庭,你……信不信?”
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情难自已,一直忍气吞声,闭口不言的柳寻衣,竟在苏禾面前涌出一股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
苏禾眉心一皱,一双虎目死死盯着神情复杂的柳寻衣,沉默良久,方才重重点头:“我信!”
只此一言,宛若一股暖流瞬间传遍柳寻衣的全身,令其感到无比欣慰。
“其实,苏某一直不相信你会杀死洛府主,也不相信在洛府主的地盘,你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设下埋伏。”苏禾将心中的疑虑娓娓道出,“苏某与洛府主虽接触不多,但对他的机谨细心也略知一二,你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绝非易事。”
“是啊!”柳寻衣不可置否,“当年,狄陌潜伏在贤王府多年,深受府主器重,可依旧找不到刺杀府主的机会,足见此事难如登天。我入府不过两三年,又岂能仅凭自身之力而刺杀府主?”
“此事果然另有隐情!”苏禾若有所思,迟疑道,“既然如此,柳兄弟何不将真相公之于众,以此洗脱自己的冤屈?”
面对苏禾的提醒,柳寻衣却面露苦笑,摇头道:“其一,我确是内奸无疑,并无冤屈。其二,我若将真相公之于众,且不论天下人肯不肯相信,此举都会深深伤害一个人……一个无辜的人……因为我,她已经承受太多本不该由她承受的苦难,况且我曾答应过府主,要好好照顾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如今,让我为苟且偷生而再伤她一次,我……万万做不到!因此,我宁肯含羞忍辱被天下人唾骂,宁肯被人追杀至走投无路,也不愿多说半个字……”
“原来你一直不肯将真相说出来,是为保护一个人。”苏禾恍然大悟,忽而话锋一转,好奇道,“只不知……柳兄弟想保护的人究竟是谁?”
“我不能说,也不想说……”柳寻衣神情悲愤,喃喃低语,“刚刚这番话,只为感激苏大哥对我的信任和体谅。我想让你知道,你并没有看错人。至于腊月初八的真相……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希望苏大哥日后不要再提起此事……”
面对神思恍惚却态度坚决的柳寻衣,苏禾也不多问,笑道:“苏某无意插手中原武林之事,当然也无权干涉柳兄弟的私事。既然柳兄弟有难言之隐,苏某不问便是。来,我们喝酒!”
“对了!”将心中的郁结说出来,柳寻衣的心情登时舒畅许多,心念一动,追问道,“苏大哥不在赤风岭,为何千里迢迢来到临安城?”
“苏某也是临时受命,大汗派我来临安城接亲……”
苏禾话未说完,声音却戛然而止。只因当他说出“接亲”二字后,原本一脸好奇的柳寻衣竟是眼神骤变,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同时眉宇间涌出一抹浓浓的惊骇之意。
“柳兄弟,你……这是怎么了?”苏禾一愣,俨然他对柳寻衣和赵馨的瓜葛一无所知,“可是哪里不舒服?”
“苏大哥刚刚说……接亲……”柳寻衣对苏禾的关心置之不理,强忍着心中泛起的惊涛骇浪,一字一句地问道,“敢问苏大哥……你接的是哪一门亲?”
“还能是哪一门?当然是蒙古王爷忽烈与大宋馨德公主的亲事!”
“咣啷!”
话音未落,柳寻衣手中的酒碗登时摔落在地,碎的四分五裂,其人更是面如白纸,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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