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紫川权衡再三,决定与洵溱打赌,于是引着他们穿过这片机关重重的黑暗森林。
越往密林深处,光线越暗,瘴气越浓,陷阱越多。直至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梅紫川命他们排成一字长蛇,后人伸手搭在前人的肩膀,几乎一步一停,一个挨一个踩着梅紫川的脚印向前蠕行。
然而,当他们置身黑暗,产生永无穷尽的错觉时,突然峰回路转,透过高大浓密的重重树影,一片模糊不清的斑驳亮光渐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再往前走,光线越来越充足,脚下的泥泞小路渐渐变成碎石大道,浓雾慢慢消散,空气中的腐霉气味被一股淡淡的花香悄悄取代。
飞流直下,山泉激荡,传来滔滔水声的同时,亦飘来一丝清爽甘冽的潮润之气。
不知不觉,众人在梅紫川的带领下走出黑暗森林,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豁然开朗的山涧峡谷。
举目远眺,尽是悬崖峭壁,叠嶂层峦。俯瞰近前,皆为花红柳绿,水碧山青。
千峰百嶂若隐若现,青松白雪水乳交融。半山腰雾气缭绕,一帘瀑布高挂于九天星河,仿佛天上之水自云雾而出,又坠云雾而散,流淌至峡谷已耗尽汹涌,褪去波澜,化作一汪恬静幽婉,波光粼粼的潺潺清泉,令人敬畏自然却又触手可及。
泉边是一片平坦空地,七零八落地搭建着几座草屋,屋前芳草如茵,鸡犬游散,惠风徐徐,炊烟袅袅。
夕阳西下,晚霞红彤,在峡谷中洒下一片金红彩晕,于水天一线交相辉映,璀璨迷人。
此刻,一名“三岁孩童”在水边撒野欢脱,一位满面笑容的老者优哉游哉地坐在乱石堆砌的锅灶旁,一边用木勺翻搅着锅中的鱼汤,一边望着载歌载舞,自得其乐的孩童,眼中尽显慈爱。
不远处,一名老妪盘坐在青石上全神贯注地翻阅着一卷古籍,不时蹙眉沉思,很快又面露恍然。
如此惬意的景象,哪里像凶名赫赫的“虎穴龙潭”?分明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无拘无束的孩童是黄阳明与梅紫川的儿子,宝儿。熬汤的老者是黄阳明。看书的老妪则是洵溱此行的目标,“天下第一神医”桃花婆婆。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洵溱从无语言比的震惊中渐渐清醒,口中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道感叹,“真没想到,阴森恐怖的黑暗森林深处……竟是山明水秀,别有洞天。”
“记住你的承诺,若花楹不肯替柳寻衣治伤,你们休想活着离开。”
梅紫川冷冷地看了一眼感慨万千的洵溱,而后头也不回地朝黄阳明和宝儿走去,将洵溱一行晾在峡谷入口,既没有尽地主之谊热情相邀,亦没有将他们向黄阳明和桃花婆婆引荐。
对此,阿保鲁等人无不面露尴尬,一个个面面相觑,进退两难。
“洵溱姑娘……”
不知何时,潘雨音走到近前,吞吞吐吐道:“你为救柳大哥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我真的很感动。你对柳大哥如此关心,我……”
“且慢!”洵溱似乎听出潘雨音的弦外之音,不禁黛眉微蹙,挥手打断,“潘姑娘不要误会,我救柳寻衣另有原因,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
闻言,潘雨音的眼神稍有变化,却未辩解,又道:“我很担心你们。”
“潘姑娘何出此言?”
“梅前辈的性情十分刚烈,你刚刚用‘那样’的方式逼她就范……虽然梅前辈勉强妥协,但心里一定极不痛快。因此,这场赌局你只能赢不能输,否则莫说我求情无用,纵使师父向她求情……恐怕也于事无补。”
“我也不希望死在这里。”洵溱自嘲一笑,语气分外轻松,“多谢潘姑娘提醒,我记下了。”
“难道你一点也不担心?”见洵溱谈笑自若,潘雨音疑惑丛生,“师父的性情虽不比梅前辈那般冷傲,但想说服她也并非易事。洵溱姑娘,你……究竟有多大把握?”
“我不知道。”洵溱摇头苦笑,敷衍道,“刚刚形势逼人,容不得我多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走一步算一步?”洵溱的回答令潘雨音大感意外,“难道你没有计划?看你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还以为……”
“我若不表现的胸有成竹,梅前辈岂肯带我们进来?其实,从踏入长白山的那一刻起,我的所有计划皆赶不上未知的变化。”
虽然洵溱表面上装出一副尽人事、听天命的无可奈何模样,实则她手中攥着一柄利剑,一柄能令桃花婆婆妥协,同时令她自己陷入困境的“双刃剑”。
不到万不得已,洵溱不会冒险,此时更不会在潘雨音面前露出丝毫破绽。
“要不然……我先向师父求情,若不成你再出马?”
“如果连潘姑娘都无法说服桃花婆婆,我说与不说只怕效用不大。”
“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潘雨音笃定道,“我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柳大哥和你遭遇不测。”
“潘姑娘……”
“雨音!”
未等洵溱开口,桃花婆婆的声音陡然响起,登时将二人的对话打断。
“不用担心,我一定会说服师父。”
匆匆留下一句安慰,潘雨音快步朝桃花婆婆迎去,留下心猿意马的洵溱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桃花婆婆与萧芷柔的关系非同一般,你刚才信誓旦旦地和梅紫川打赌,是不是打算将柳寻衣的身世告诉桃花婆婆,希望她念在萧芷柔的情面上救柳寻衣一命?”阿保鲁缓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左右顾盼一番,低声问道,“可你之前说过,如果提早暴露柳寻衣的身世,极有可能令我们前功尽弃。你今天的决定……是不是在铤而走险?”
“我不知道。”
阿保鲁一语道破洵溱的心思,令其精神一振,眼泛忧郁。同样是一句“不知道”,但这一次洵溱不是敷衍,而是实话。
“事已至此,我们已无路可退。洵溱,你千万不能自乱阵脚。”阿保鲁忧心忡忡地鼓励道,“无论你作何打算,我们都誓死相随。”
“世上只有桃花婆婆能救柳寻衣,如果我们连虎穴龙潭都进不来,柳寻衣必死无疑。”洵溱呢喃自语,似乎向阿保鲁解释,又似乎在佐证自己没有做错,“如果柳寻衣死了,他的秘密将变得一文不值。对我们而言,保守他的秘密固然重要,但和他的性命相比……仍略逊一筹。”
“没错!”
“真到山穷水尽,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孤注一掷。”洵溱心乱如麻,纠结反复,却迟迟下不定决心,“只不过,一旦将柳寻衣的身世说出来,我们的处境将变得十分被动。”
“能不能只告诉桃花婆婆一人,让她替我们保守秘密……”
“不可能!”洵溱不假思索地打断阿保鲁的建议,苦笑道,“桃花婆婆与萧芷柔情同祖孙,她们的关系远比你我亲近,甚至比你我想象的更牢固。一旦让桃花婆婆知道柳寻衣的身世,她也许会隐瞒其他人,但绝不会隐瞒萧芷柔。眼下,虎穴龙潭就有一位与萧芷柔情同母子的‘无情剑客’。与我们相比,桃花婆婆当然更相信他。一旦真相大白,我们再想左右柳寻衣的去路,唐阿富肯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这……”
“万一让柳寻衣回到萧芷柔的羽翼下,我们再想接近他只怕难如登天。”洵溱的眼睛微微眯起,语气分外沉重,“如果桃花婆婆固执己见,不肯替柳寻衣治伤,我们将陷入两难之境。要么让柳寻衣去死,要么……让他脱离我们的掌控。”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如何是好?”错综复杂的关系和瞬息万变的局势令阿保鲁一个头、两个大,心烦意乱地嘟嘟囔囔,“难不成我们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潘雨音身上?如果柳寻衣没有被朝廷、武林两道追杀,也许潘雨音能软磨硬泡说服桃花婆婆。但梅紫川刚刚说的明白,柳寻衣现在恶名昭彰,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桃花婆婆原本就厌恶江湖争斗,再加上救他极有可能损伤自己的声誉,八成……”
闻言,洵溱的眼中精光乍现,计上心头,抬眼望向与桃花婆婆、黄阳明、宝儿谈笑叙旧的潘雨音,权衡再三,最终将心一横,打定主意。
“你说的不错!与桃花婆婆关系匪浅的人何止萧芷柔?潘姑娘对她同样十分重要。”
“什么意思?”望着若有所思的洵溱,阿保鲁不禁一愣,“我说过什么?”
“当年在辰州,桃花婆婆亲口承认自己是空盛大师的义女,而潘初八是空盛大师的亲传弟子,并且对空盛大师有救命之恩。正因如此,她才收潘姑娘为徒。”
“那又如何?”
“你还不明白?桃花婆婆是为报答空盛大师的恩情才将潘姑娘收入门下。”洵溱讳莫如深,将心中所想娓娓道出,“如此算来,桃花婆婆与潘姑娘的渊源……丝毫不逊于萧芷柔。我之所以笃定萧芷柔能改变桃花婆婆的心意,是因为她与柳寻衣的关系非同一般,桃花婆婆深明大义,自然不会对萧芷柔的‘至亲’见死不救。同样,潘姑娘只靠红口白牙向桃花婆婆求情,她碍于黄、梅二位前辈的情面和自己的原则、声誉,肯定不会轻易答应。但如果……潘姑娘能像萧芷柔那样戳中桃花婆婆的‘软肋’,纵使她不开口,料想桃花婆婆也不会袖手旁观。”
“什么意思?”阿保鲁如闻天书,越听越糊涂,“怎么才能让潘雨音戳中桃花婆婆的软肋?”
“很简单,只要让柳寻衣和潘姑娘的关系……变得非同一般,他在桃花婆婆心中的分量自然大不相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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