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香风扑面而来,白色倩影倏忽而至。
萧芷柔用自己削瘦娇小的身躯,毅然决然地护住身形魁梧的柳寻衣,双臂展开如“母鸡护佑小鸡”一般,不顾一切地挡在他面前。
愣愣地望着萧芷柔的窈窕背影,生平第一次尝到有人奋不顾身保护自己的滋味,柳寻衣登时将对清风的懊恼怨恨抛诸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对萧芷柔的复杂感情。
这种既渴望又抵触、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隔阂的混乱思绪,令其难以抑制地陷入一阵恍惚。
曾几何时,当他在寒冬街头流浪乞食的时候,多么渴望能投入娘的怀抱?当他在酷暑严寒刻苦练功的时候,多么渴望能向娘撒娇?当他在夜半三更噩梦惊醒的时候,多么渴望能得到娘的安抚?当他被人奚落、受人凌辱、挨人欺负的时候,当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啃噬残羹冷炙的时候,当他遇到难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独自承受,默默垂泪的时候,又是多么渴望自己也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扯着嗓子叫一声“娘”。
然而,当他无数次在梦中幻想的场景,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柳寻衣反而有些始料未及、有些惊慌失措、有些畏首畏尾、有些无所适从……
曾经在梦中勾画的成千上万幅“骨肉重逢”的温馨画面,在这一刻统统消失的无影无踪。
也许是梦想成真太过突然,令全无准备的他方寸大乱,以至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如何相信眼前的一幕?如何应对眼前的局势?如何接受眼前的……娘亲?
“嘶!”
伴随着众人的惊呼,萧芷柔双手疾挥,催动两条长袖凌空而舞,顺势化作两道凌利气劲,一左一右直直地迎上呼啸而来的孤日、孤月。
“砰!砰!”
孤日、孤月各自运力抵挡萧芷柔的攻势,又在清风的招呼下收招而退,远远地飞落在数丈之外。
俨然,他们刚刚对柳寻衣的“讨伐”不过是装腔作势以表姿态,并非真心实意地舍命相搏。
“我……”
“不必担心!莫说天塌不下来,纵使天塌下来,也由娘替你顶着。”
相比于惴惴不安,吞吞吐吐的柳寻衣,萧芷柔既无尴尬,更无避讳。但见她满眼疼惜地上下打量着蓬头垢面,血污斑斑的柳寻衣,而后在数以万计的目光注视下,不假思索地从自己的裙袍上撕扯下一块锦缎,小心翼翼地替柳寻衣擦拭脸上的污浊。
紧接着,她又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从自己的裙袍撕扯下一条条绸布,认真而细致地替柳寻衣包扎伤口。
一向白纱遮面,不露真容的萧芷柔,今日竟为照顾柳寻衣而枉顾女子矜持,不惜将自己的冰肌玉骨暴露在世人面前。
昊天罔极,爱子情深……令人触景生情的同时,亦无人再怀疑二人的母子关系。
见此一幕,以常无悔为首的绝情谷弟子纷纷涌上前来,争先恐后地褪下自己的外氅,七手八脚地披在萧芷柔和柳寻衣的身上。
此时,坐在场边默默注视一切的云追月,忽然将拳头攥的咔咔作响,眼神变得愈发阴戾。
“快让娘看看,刚刚与清风交手有没有伤到哪儿?”
“萧……你不必如此,我无甚大碍……”
面对忧心如焚,关怀备至的萧芷柔,柳寻衣的心里既感动又迷惘。
二十多年来,一直独自舔舐伤口的他忽然被人无微不至地嘘寒问暖,难免感到浑身不自在。
“哼!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就在局势诡变,人心思乱之际,凌潇潇尖酸刻薄的声音悄然响起,登时令众人心神一禀,纷纷朝她投去惊愕的目光。
“当娘的自甘堕落,寡廉鲜耻,只会勾引有妇之夫。生下的儿子也是鸡肠狗肚,雕心雁爪,只懂得暗中偷袭。”凌潇潇恶狠狠地瞪着萧芷柔与柳寻衣,不顾体面地恶语谩骂,“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来……你们真是地地道道的一家子。一家子虚情假意、一家子满腹祸心、一家子卑鄙龌龊、一家子厚颜无耻……萧芷柔、柳寻衣,我凌潇潇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们?当娘的勾引我的夫君,破坏我的家庭。当儿子的更可恶,非但潜入贤王府图谋不轨,害死我夫君。而且肆意玩弄我女儿的感情,害得她性情大变,无故失踪。如今,你们又不择手段地污蔑我爹的清誉,一心想置他老人家于死地……究竟是何居心?你们已经害得我家破人亡,究竟要将我害到什么地步才肯善罢甘休?”
凌潇潇近乎疯癫的凄绝哀嚎,令惶惶不安的众人头皮发麻,汗毛倒立。
清风与凌潇潇一唱一和,令明明是受尽委屈的“受害者”,不知不觉变成恃强凌弱的“施暴者”。
如此滑天下之大稽的荒诞一幕,竟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粉墨登场。
更要命的是,对于这场明目张胆扭曲事实,颠倒黑白的“闹剧”,非但没有人站出来拨乱反正,反而博得“满堂彩”。
见四周众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似乎已渐渐认同清风对柳寻衣的污蔑。谢玄、洵溱、腾三石、秦苦等人无不心生唐突,面露纠结。
“凌潇潇,多行不义必自毙!二十多年前,你设计害我、派人追杀我的事尚未了结,今日竟又大言不惭地信口雌黄,对我们母子倒打一耙,简直天良丧尽,无可救药。”未等恼羞成怒的柳寻衣反唇相讥,萧芷柔已抢先开口,“也罢!今日你我将新仇旧恨一起算清楚,看看到底是我该死?还是你该杀?”
“你……”
“动辄喊打喊杀,真不愧是异教魔头,果然恶性难改。”清风挥手打断凌潇潇的驳斥,面无惧色地盯着义愤填膺的柳寻衣与萧芷柔,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柳寻衣,刚刚与你交手老夫已经知道你今非昔比,功力大增。我也承认……自己不是你的对手。可又能如何?古语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任你武功天下第一,如果丧失仁心道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仍会被仁人义士所不齿,仍会自绝于天地。到头来,不过是中原武林多出一个暴戾恣睢的杀人魔头罢了!纵观古今,如你这般凶残暴戾、戕害无辜的武林魔头数不胜数,天下英雄早已见怪不怪。昔日的‘桃花仙人’如何?过去的任无涯、宇文修又如何?他们哪一个不是野心勃勃?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可结果……有哪一个落得好下场?又有哪一个能动摇中原武林的根基命脉?没有!一个都没有!因为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如你们这般邪魔外道……永远不可能战胜名门正派。”
“自古邪不胜正,清风盟主说得好!”
“有本事就让柳寻衣将我们统统杀光,否则我们绝不会背信弃义。”
“我等身为中原武林之人,势必与中原武林盟主同仇敌忾,生死与共。”
……
不知是受人指使,还是义气蒙心,四周已有人被清风的“高谈阔论”蛊惑的热血沸腾,忍不住高声附和。
这一幕,令柳寻衣一派的处境变得愈发被动。
“迄今为止,老夫仍是堂堂正正的中原武林盟主。有道是‘在其位,谋其政’。老夫承认自己才疏学浅,也确实技不如人,但老夫宁愿一死,也断不会向异域外族俯首称臣,更不会向武林败类卑躬屈膝。只要老夫活着一天,就绝不允许你和你的狐朋狗党在中原武林兴风作浪,为所欲为!”清风一鼓作气,继续煽动,“你以为杀了我就能鸠占鹊巢?以你为杀了我就能替自己洗脱骂名?你以为杀了我就没有人再追究你的罪行?柳寻衣,你错了!你可以杀死老夫,也可以像屠戮甘家那般荡平武当。但我告诉你,即使老夫与所有武当弟子全部死在你手里,天下英雄也不会向强势低头,更不会向奸贼屈服。他们必会推举出第二位、第三位、第四位武林盟主……誓与尔等不仁不义、无君无父的蝇营狗苟之徒,狐媚猿攀之辈抗争到底,不死不休!”
明明是一派胡言,却能说的冠冕堂皇,大义凛然。清风的虚伪做作,令柳寻衣匪夷所思,望尘莫及。
昔日,他只知清风自私残忍,与天下人眼中的德高望重,与世无争大相径庭。
即使如此,柳寻衣仍一厢情愿地认为清风身为武林前辈、一派掌门,至少应该顾忌自身的体面。自私归自私、狠毒归狠毒、狡猾归狡猾……但他不应该是跳梁小丑,更不应该毫无底线地哗众取宠。
然而,柳寻衣万万没有料到,清风竟是名副其实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此人不仅心肠歹毒,而且无耻下作。尤其是他那副煞有介事地摇唇鼓舌,昧着良心胡说八道的恶心嘴脸,简直比撒泼耍混的市井无赖更令人作呕。
堂堂中原武林盟主,行事手段竟如此卑劣不堪,再一次颠覆柳寻衣的认识。
身居高位者,难道一定是高风峻节的端人正士?
人微言轻者,难道一定是庸耳俗目的浊骨凡胎?
令天下人穷尽毕生奉为圭臬,誓死捍卫的成与败、正与邪、善与恶、是与非的衡量尺度……究竟是亘古不变的天道仁心?还是……上位者为蒙蔽世人而肆意捏造的弥天大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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