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戚继光站起身来,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对徐渭道:“文长兄,你也来看看皇上的这份手谕,你我二人共同参详一下。”
徐渭赶紧也对着皇上手谕叩拜行礼,这才郑重地双手接过,细细阅读。
“啊!这~这~”
还没看完,徐渭就已被震惊得无以复加,猛地抬起头看向戚继光。他饱读诗书,头脑又极聪敏,一下就从皇上那直白的语句之中品出味来。
大明自土木堡之变以后,武将不但地位一落千丈,而且处处被文官约束压制。如今皇上竟对一员武将表达出如此的信任与推崇,实在是令人有些难以置信。
戚继光对徐渭点点头,示意他继续看下去。徐渭忙低头接着细看,看到后面万历对于戚继光所著兵书的那些建议,已经大大超出了排兵布阵、克敌制胜的作战技巧范畴,而是从国家的军事政策,军队的构架层面出发,涉及到朝廷的大政方针。
诸如培养军人忠君爱国之心,增加军人荣誉感,重视军官、士官培训,全军统一军法,统一操练,统一装备等等,哪里该是一名前线将领需要多想的。
如果戚继光敢在自己的著作中不断论及这些内容,只怕早就被人批成狼子野心,居心叵测了。
良久,徐渭才放下这张重似千钧的纸笺,拍了拍书匣,深有感触地道:“哎,难怪皇上会要将手谕藏在这里面。”
戚继光道:“皇上如此信重,元敬定然不敢辜负。”
二人都是智计百出的军事家,一番思索考量之下,都已明白了万历的用意。
皇上这是有心要对大明的军武进行一番深刻的改造,但在如今这种形势下,就连皇上也不敢随意公开表明圣意,否则肯定会惹来满朝文官的一致反对,情况若真变成那样,只怕就再难成事了。
徐渭深知戚继光心中始终有着为大明打造一支强军的夙愿,笑道:“皇上真可谓识人啊,将这事托付于你戚元敬,确实是圣明之至。”
戚继光明白老友的意思,但此刻他的心中却是既充满自豪,又很有些忧虑。当年有老先生的鼎力支持,自己编练强军的愿望都始终没能实现,如今老先生已身故,而皇上毕竟年轻,只怕情况更不乐观。
想到这,戚继光苦笑一声,点了点桌上那“再建新功”的横幅,道:“皇上如此信重,元敬自当竭力以赴,就怕能为浅薄,有负皇上重托啊。”
“元敬你大可不必如此自谦,天下武臣,无出你戚继光之右者。”
“哎,非是自谦,你也晓得,我朝军武之事,如今尽数操于文臣之手,元敬一介武夫,对于朝中大计,只怕根本无缘置喙啊。”
一想到皇上所提的那些设想,有很多根本不是武将所能决定的,戚继光心中很觉无奈。
“呵呵。非也,非也。”徐渭却是摇摇头,也点了点那张手谕,笑道:“元敬你是身在此中,没有看出这其中的关窍啊”
戚继光一下来了兴趣,忙道:“哦?还请文长兄多加指点。”
“呵呵,元敬你的大作,我徐渭早已能倒背如流,皇上手谕之中所提的那几点,与其说是针对你那两部兵书而写,倒不如说是皇上在向你表明圣意。”
经徐渭这么一点拨,戚继光顿时有所醒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嗯,确是如此。”
“由此可见,皇上对于我大明军武之中的弊病,早已思虑甚深。而如今又以这样的办法来示之于你,说明圣心必然已经有所定计,也反复孰思了当下的情形,决不是一时兴起之举。因此元敬你大可不必太过担心,届时皇上必定还会有安排的。”
“啊,文长兄真不愧是当世之诸葛也,高见,高见啊。”戚继光闻言大喜,拍着徐渭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徐渭赶紧退后,揉着酸痛的肩膀苦笑道:“老夫这身子可经不起你戚大帅的敲打。”
“抱歉,抱歉,一时兴起,忘了轻重,文长兄多多包涵,呵呵。”
“哎,本以为随你至蓟门后,还能去各处旧地游历一番,如今看来,只怕连你在那边也待不长久了。”
一听徐渭这话,戚继光也点头道:“文长兄说的是,经你这么一番提醒,愚弟也觉得皇上对愚弟只怕会另作安置。此番回蓟镇,必得早作些准备。”
两人都是一心想要有所建树之人,如今有望一展毕生志愿,兴致更加高涨。戚继光叫亲兵置办来酒菜,二人以酒助兴,各抒胸臆,只觉畅快淋漓。
经过与徐渭的这番商议,戚继光已对万历的下一步谋划充满了期待,心中像是燃起了一团火焰。
所以次日在张四维等交代完皇上的圣意后,戚继光一出内阁,便婉言谢绝了梁梦龙与吴兑的邀约,急着赶回住处预备启程。
梁、吴二人不知就里,反倒以为戚继光这是因为今次面圣没有得到预期的封赏,心中失落。二人都隐隐生出一丝担忧来,也自没了聚餐的念头,早早分开各忙各的去了。
而文渊阁内的张四维,在送走了梁梦龙几人后,心中也是大感烦恼。皇上今次的决策,用心确实很深远,思路也高明,只要有效,假以时日,必然能改变辽东的局势。不说别的,最起码日后那些移居辽东的百姓,能够通过收成的提高而稍稍过得安生一点。
如果是哪位臣子能有这样的远见卓识,那张四维一定会尽心扶植,全力将其拉进自己的阵营,并在日后力荐他接掌大明中枢。
但如今却是本该高高在上垂拱而治的皇上,不时推出这种令人耳目一新的良策,这就让他大感头痛了。
张四维学识深厚,理政经验同样极其丰富,也正因为如此,他内心之中对大明现今的处境更不乐观,大明如今矛盾的纠结,早已是无法可解,只能尽量维持,越是折腾,恐怕只会越发败坏。
皇上的这些新法,看似条条都有效,但实际上没有一条是直指症结之所在,比起老元辅所推行的新法,实在是相去甚远,简直不能以道里计。
而就算是老先生的改革,也同样是弊端重重,推行至今上上下下早已对其积下了极大的怨怼之气,再不趁早释放,只怕就会引起大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