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柳岸吹了许久的风,杨觉不善言语,陆远也不多说话,就如此静静站在柳岸边上。
这是一个与卢乃大完全不同性格的朋友,两人只是静静地站着,但却能够彼此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尤其是对方体内那股奔腾的热血,和散发出来的旺盛的生命力。表面看起来,两人不交谈,其实暗中却在暗暗较劲,从自身的气势到血流的速度,到对心跳的控制,对站着的时候身体各部位每一个姿势的把握上。表面风平浪静,内中暗流涌动,这种无声的较量是陆远第一次经历,也十分享受。
“陆远,你是一个奇怪的人。正道武林避之不及的魔门中人,你却毫不畏惧。奇怪。”许久,杨觉才开口说了句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做的事?不像正道中人?”陆远看了看杨觉有些冰冷的脸,随即转过头来,凝视着对岸万家灯火,“我父亲是个走镖的趟子手,我母亲是个武将世家出身的将门闺秀,两人无论是地位还是身份无论如何都走不到一起,但他们还是走到一起了。”
“哦?这有何关系?”杨觉问了句。
“有啊,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人要怎么活,关键看你自己的意愿。你想堕落没人阻止得了你,你想发奋也没人能够挡住你的脚步。你结交什么样的朋友,一切看得是你自己的心愿,其他的都无关紧要。”陆远淡淡说一句,杨觉却是十分赞同地点点头。
“虽然平安镖局只是一个江湖上微不足道的小势力,只能依附在正道大旗下,但我很庆幸。从小,我爹就告诉我一句话,我一直深信着,那就是我们陆家的家风,做人但凭良心,交友但看品性,做事只论是非。我认定你是个值得交往的人,并不会因为你是魔门中人就有所改变。你遇到事需要我帮助,我只会依据事情的是非决定帮不帮你,不会因为你是魔门中人或正道中人就有所偏颇。这是我们陆家一贯的行事准则。”陆远说着这话的时候,第一次感觉到为自己是陆家人而自豪。
“在利益为重的江湖中,你们陆家倒是一股清流啊。”杨觉淡淡说了句,显然十分欣赏这样的家风。
“也并非全然不顾利益,家风只是家风。遇到生死存亡的关头,有些时候那些所谓的侠义曲直,就变得微不足道了。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侠义?”陆远微微一笑地说了句,这话却是不能当着其他正道中人的面说。
“你说这话,很有魔门潜质。”杨觉微微偏转自己的脑袋,看了陆远一眼。
“本来就是。你们魔门五道中,有一门叫乐生门的,我倒觉得没有什么不对。天生万物,惜身爱命,那是本能。所谓存天理,有什么天理能大过天定之本能?贪生怕死,就是最大的天理。有什么不对的?”陆远淡淡说道,“只不过为了一些更看重的东西,你需要做出抉择,是否要拼一拼而已。拼赢了,皆大欢喜,拼输了,就是亏了一条命。自古以来不都如此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当财被义替换了,才有人歌颂这种行为。”
杨觉看着独自说话的陆远,却是越发觉得他很对自己胃口。
“不过啊,歌颂侠义,这是没问题的,但以之来定义人事,却是不妥当的。正道中人就不为恶?魔门中人就不为善?不见得。有人说侠义之人,为恶也是事出有因。奸邪之人,为善必有不轨企图。都特么是屁话,事出有因就能为恶,难道恶事就能因此就变成善事,至少不算是恶事?反之为善还要被揣测是否别有用心,那谁还为善?对的就是对的,哪怕为善之人多奸恶,也不能因此否定他做了善事。反之,错的就是错的,不因为恶之人如何善良,就否认他做了恶事。这才是正理。”陆远说得忘我,说得激昂,仿佛看到了当日在乃大的背影。稍停一会儿,才渐渐冷静下来。
“你,真的很魔门。”杨觉淡淡说了句,陆远闻言,却是微微一笑。
“乐生门的教义我倒是蛮喜欢的。如果非要入魔门的话,我倒愿意入此门。”陆远说话的语气有些调侃,杨觉也不在意。
“回去休息了。”杨觉看看天色,说了句,也不等陆远回话,自己就朝着官家宴走回去。陆远看了看他的背影,微微一笑,有些神经质地摇摇头。今天自己,太感性了。
或许是因为,皖南已经不远了,有些压抑的情绪,正在微微抬头?
第二天醒来,陆远在房门口碰到了杨觉,两人依旧默默,一起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官家宴的小二见两位大爷坐在一起,一时有些蒙圈——这两大头蛮牛坐一起,还不得把整个官家宴早餐吃光?
“两位爷,要不你们看看再并一张桌子?不然估计等会儿饭菜放不下。”小二笑着提醒了一句,陆远看着他微微一笑。
“不用,大锅粥来一锅,小笼包来十笼,咸菜花生个来两大盘,基本上就够了,小笼包能叠一起,不必并桌。”
“诶,好嘞,两位稍等!”小二吆喝着离去,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中。但却是一点也不尴尬,仿佛很自然。
没多久,小笼包、小菜和粥分别由三个人端了上来,两人也不多说话,自行打粥吃饭。至于比赛,今日却是算了,这种意气风发的争强好胜,也不过是相互激赏相互试探而已,连着两天都来,会很累的。
正当两人默默吃饭的时候,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其中夹杂着呼喝声和嚷嚷声,还有些碗碟打碎、他人叫骂声。正在吃饭的杨觉闻声,眉头微皱,放下碗筷抹了把嘴巴看了看陆远。
“杨兄有话就说,咱俩无须客气。”陆远一边吃着粥,一边说了句。
“陆兄,这群宵小怕是冲我来的。你且吃着,我去去就来。”杨觉说完正打算站起来,陆远却是开口了。
“别啊,同去。当楼下,坏了一桌子菜还得再做,麻烦。”说罢陆远也不等杨觉开口,拿起桌上的毛巾抹了抹嘴,站了起来。杨觉看着陆远的背影,嘴角出现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随即恢复了冷脸,也站了起来跟着走出去。
两人行至楼梯口,那伙人正要上楼。领头的一人左脸浮肿,眼睑上起了个包盖住了大半个眼睛,显然左半张脸被什么东西巨力拍击过,都充血着,而且有一些时候了。
看着眼前这张肿的有点不像话的脸,陆远无来由想到了猪头,竟是禁不住“噗呲”一声,哈哈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