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娘的身形已经凝实,眉眼面目也愈发清晰鲜活。她身着一袭烟粉色长裙,雪色披帛,在樱花树下盈盈而立,见邵询走过来,便要下拜。
“瑛娘见过大人。”
声音温糯,咬字软韧,犹如春风拂面,有江南女子吴侬软语的柔软动听。
瑛娘如今属草木之灵,又寄身于庭院的樱花树上,式神们都格外亲近他。涂壁围了她一圈,灯笼鬼在附近飘荡着,影女从树影中探出个头来偷看,见邵询视线转移过来,又立即吓得缩了回去。
邵询连忙扶住她,制止她的动作:“……不用这么客气。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瑛娘只得姿态柔美地行了个万福礼道:“这灵树在此地怕是已有千年,若要全然融合,怕要花上百余年的工夫,妾身便先行出来了。”
邵询哦了一声:“去看看范教授吧,别让他等急了。”
“是。”
瑛娘再次微微一福,身形犹如轻烟一般缓缓散去。
瑛娘走后,邵询继续修行。
邵询本以为,如今血樱已去,瑛娘又能凝聚不散,和范教授一叙,估计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了。
哪想到第二日,瑛娘又回到了庭院中。
邵询奇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和范教授多叙叙旧?我这边没什么事,虽然现在咱们俩有契约在身,但你不要太拘束。”
瑛娘缓缓摇了摇头:“并非我不愿停留,是成非不愿多见我。”
“他老人家有说什么吗?”
“成非说,既然我如今已经可以自由行走于人世,与其守在他的身边,不如试着重新融入人类的生活,开始新生。”
邵询能理解范教授的想法。
瑛娘前世出身烟花之地,又韶龄而亡,后来更被血樱树所缚,几乎没怎么看过人世间的大好辰景。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我觉得范教授让你回来,好像不全是因为这个缘故。”
瑛娘的视线飘远,声音仍旧柔软,神情却显得莫名怅惘:
“数百年了,我为了不吓到人,久离人群,所接触过的人除了您,便只有成非。人的七情六欲我早都忘了大半。这些年来,我觉得他有时候离我很近,有时候又离我很远。有时候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有时候却不能明白他。大人,您也是如此复杂吗?还是说人都是如此,从前的我也是这样?”
邵询默然良久,才道:“那你便按照范教授所说的,四处逛逛吧。你很久没和寻常人打交道了,我给你点钱,买点吃的穿的……”
瑛娘轻轻摇了摇头:“这些身外之物怎能劳您费心。”
邵询严肃道:“那你不能用术法去为难普通人。”
瑛娘嫣然一笑,柔柔地应了。
第二天一早,邵询看着瑛娘换了一身现代的打扮,叮嘱了两句,这才坐公交上班去了。
按照邵询网上找的图片,瑛娘化出一身烟灰长针织外套,白衬衫蓝灰长裙和皮鞋。她又放下了一头如瀑的青丝,任其垂落在肩头,也没有妆点,就这么素着一张脸,犹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在邵询家附近公园的一个僻静角落里现出了身形。
脚碰触到地面的感觉让瑛娘有些不自在,她站在原地静了一会,这才慢慢走出去。
早上的公园虽然清静,但也有不少人在晨练。瑛娘从他们旁边走过的时候步子时大时小,时快时慢,还会不自然地压一下裙子,或者拉一下外套,或者掠一下头发。
她这种气质端秀的美人一出现,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不过晨练的人大多只是好奇地打量两眼,目光中带着欣赏和赞叹,却很少有记忆里的污秽、轻蔑、鄙夷、迷恋种种让人不适的情绪。
瑛娘还听道有老太太乐呵呵地说:“那闺女长得真俊,以前怎么没见过。”
直到走出公园很久,她才适应过来,趁着没人注意,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她觉得有些奇怪。
她本不应该紧张的。
她茫然地抬头看向天空,伸出一只手来挡住太阳。
她如今已不惧阳光,只是想看一看她的手。
伸出的那只手犹如柔荑,纤若无骨。指甲虽留得长了,但没有用凤仙花染出来的鲜红。
整只手素净如玉。
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五指微分,阳光从指隙间泻落,有些刺眼。
这就是……成非口中所说的新生吗?
和繁华的金陵或者上都不同,冬海市只是北方的一座普通小城。它在历史上没有留下什么偌大的名头,即便如今也不发达,但它依山傍海,环境清幽,天气晴朗时,天空瓦蓝明净,街道干净整齐,空气格外清新。
瑛娘投了一元硬币,坐着公交车,漫无目的地转遍了大半个城市。
她去看了大海,第一次见到碧蓝的海水,心潮澎湃到不能自已;她逛了服装店,那里的店员很热情,她摸了摸料子,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她也去甜品店吃了很多甜点,这个时代的甜点太甜了,但瑛娘很喜欢。
这是新生。
她亲身所至、亲眼所见的新时代的生活,不再是报纸、电视上,或者成非口中所呈现的海市蜃楼。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令这缕幽魂目眩神迷的广阔世界。
是她的新生。
临近傍晚,瑛娘才又走回早上的小公园附近。
隐隐约约地,瑛娘听到有人在唱曲,好像在唱的是一支《折桂令》,不过她也不能确定。
她本想早点回去,但隐约听到“问秦淮旧日窗寮”,就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风声将那唱曲声断断续续地送来,那曲词皆十分新巧,是瑛娘未曾听过的。
瑛娘忍不住抬脚向那边走去,远远地看见是一群老头老太太聚在小亭子里全神贯注地听着。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曲词甚妙,不知出于哪位大家的手笔。瑛娘在世时没有学过这套曲子,想来是后世人所作的。
虽说唱的人水平有限,但曲词满口生香,她是懂曲子的人,立在不远处,听得如痴如醉,一直听到这套曲的最后两句。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曲收人寂。
片刻后,又一群老头老太太拍手称赞叫好。
“好——”
“老邢最近又精进了。”
……
瑛娘静立良久,这才恍然如梦中惊醒般,轻轻拭去眼尾的泪意,向着那亭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