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舟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一次他回去就要立即和齐敏商议,他们齐家在海外的退路了。
在统一天下的大势面前,不能够以举国之力相抗,一些小打小闹的挣扎,是毫无意义的。
陆云舟那忽然颓丧低落的情绪,自然落在了一直观察他的田单的眼中,田单心中不由得暗自摇头,看着陆云舟那稚嫩的面庞,心想说到底,眼前这名少年不管再怎么聪明,也终究还是太嫩了。
看着陆云舟的脸色,田单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他不禁想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的他,也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只比现在的陆云舟大了一轮,正是胸怀壮志的年龄。
当时齐国国土几乎全境陷落,只余即墨、莒这仅剩的两座城池。他临危受命,从陆云舟的祖父--当年的莱人族长,现在已经在齐府安心荣养的棠侯齐弘业的手中,接过了即墨城的城防兵权。
当年齐弘业在亲自授予他兵权的时候,曾经也问过田单同样的问题,问他的立场--到底选择站在齐人那一边,还是选择站在莱人那一边?
齐弘业当时问得很直白,并不像今天田单问的那么隐晦,还要陆云舟来猜。
当时的田单,虽然还是个青年人,但已经在临淄底层官吏中混迹过的他,已经拥有洞悉人心的能力了,他为了拿到城防兵权,得到莱人的支持,毫不犹豫地回答莱族族长齐弘业,他选择站在莱人这一方!
他承诺,只要能够复国,就竭尽全力地让莱人在这片土地上,得到和齐人平等的地位!
齐弘业选择了信任他,将兵权交给了他,并且在之后的复国战争中带领所有莱人坚定不移地支持他!
而田单在复国之后,也几乎完成了曾经对莱族族长齐弘业的承诺,如今的莱人,在齐国已经不再遭受歧视和鄙夷,除了年长的莱人们还偶尔回忆起曾经齐人带给他们的累累伤痕,在复国之后出生的小一辈莱人,生活在平稳富足的环境中,早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那种仇视齐人的观念了。
然而,田单最终还是没有完全做到他的承诺,他虽然做到让齐国的莱人普通百姓,能够和齐人平等的生活,但他无法做到,让齐家在官场中,也得到和齐国出身的官僚平等的对待。
这种不平等对待,不是官爵禄秩的不平等对待,而是信任的不平等对待!
齐家即便成为了齐国第一富豪,即便在政界军界都拥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但田单和齐王却从未真正信任过他们,齐家也从未真正触碰到齐国权力的最核心。
田单收回那些回忆过往的思绪,将目光重新放在了眼前的这位齐家少年的身上,世事往往就是这样充满戏剧性的轮回,二十多年前,齐家的族长逼他表明立场,二十多年后,却又轮到了田单逼迫齐家的小辈,必须选择一个立场!
田单自认为,这谈不上什么忘恩负义,毕竟他还给齐家的,已经够多了,说到底,他姓田,他身上流淌的,是齐国王族宗室的血脉!
陆云舟轻轻出了一口气,目光渐渐变得坚定起来,他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断,就不会再后悔。
“反正三十五年之后,我也已经五十岁了,到时候和柔儿的孩子都已经长大了,我就安心地带着一家老小去海外养老吧!前半生富贵荣华,鲜衣怒马,慷慨高歌,遍览齐都靡靡之音;后半生洒脱归隐,坐看云起,闲来垂钓一江春水,儿孙绕膝,其乐融融,这样的人生,足矣!”
陆云舟心里这样想着,脸上渐渐浮现出了轻松畅意的笑容,仿佛一身重担,已然在这一刻尽数卸下,重新抬起头来,目光清明澄澈地看向田单,就要说出他最终的决定。
忽然,他心中一动,似乎在重重迷雾中,把握到了一丝关键的灵感!
“是了,刚才我想到了柔儿!”
陆云舟不由一怔。
父亲齐敏的声音,如远方的钟声,悠然在耳边响起--
“……对于齐王来说,要遏制我们齐家的势力,防备莱人的日渐崛起,十分简单……齐王只需要稀释齐家莱人的血脉,让齐家的后人不是纯粹的莱人,就可以了……”
“是了,我怎会没想到……关键是血脉!”
陆云舟眼前一亮,仿佛一道闪电,打在了陆云舟的心头,让他忽然之间,心中一片光明,疑虑顿解!
心念电转,他已然在瞬息间想到了眼下最完美的破局之法!
陆云舟再不犹豫,挺身坐起,双手一拱,朗声道:“田相,齐雨不才,却自认为齐家雨字辈的年轻一代中,当以我为主,将来我齐家下一代的掌舵人,我也当仁不让!”
“哦?”陆云舟那掷地有声的姿态,让田单亦是大为惊异,浓眉一轩,有些意外地看向陆云舟。
陆云舟这一句话,便相当于宣示了齐家与他乃密不可分的一体,且他本人的意愿,便可以代表齐家的未来走向!
田单不为所动,不咸不淡地道:“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棠侯、大司行和齐将军共同的决定?”
田单的意思很简单,你说你是齐家未来的代言人,就是吗?你父亲承认了吗?你祖父承认了吗?你小叔承认了吗?他们现在都还在,你区区一个小辈,凭什么代表齐家的未来?
陆云舟微微一笑,逐条分辨:“第一,我父乃嫡长子,是大王亲封的棠侯世子,是祖父爵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血脉上我是父亲唯一的嫡子,这家主之位,最终理应落在我的肩上!”
田单仍旧是目光淡淡地看着他,并不表态。
嫡长子继承制虽然是这个时代铁一般的宗法制基石,但落到实际情况上,却往往会发生许多意外,事实上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废嫡立庶的事情,无论在哪一个时代、哪一个国家、哪一个家族都非常常见,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谁也无法保证,最终的果实会被谁摘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