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免挨打罚跪的诀窍是什么?方鸣谦有一点小心得,每天父亲下班回家,方鸣谦就主动交出当天作业让他检查。和方木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生存法则是不要让他抓到把柄,落到实处就是:诗得背全、题要做对、字写端正。方木根检查完作业,就进入“观其言察其行”阶段,一直到上床睡觉,方鸣谦都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尽量让方木根忽略自己的存在。方木根说一不二凶狠霸道,擅于从方鸣谦的一言一行里抓纰漏、找理由,方鸣谦只得以柔克刚曲线救国,他干不来求饶撒娇装可怜的勾当,只得转型,从一个精力旺盛的皮大王,迅速切换为沉默寡言的听话孝子。
熬到方木根出门上班,方鸣谦如释重负,高燕一走进客厅,方鸣谦立刻恢复本色,开始对高燕吹嘘工人村的辉煌:“我们早上起来就去爬山,摘花玩虫挖蚯蚓,中午可以不睡觉,在门口倒立打滚翻筋斗,等到晚上吃过晚饭,十几个人打赤膊,在树底下骑马打仗躲猫猫!”
而高燕用一句话就击败了工人村的辉煌,她眨眨大眼睛说:“可我只跟你一个人玩。”
这句话深深打动了方鸣谦,他对高燕愈发好起来,教她各种把戏打发时间,两人一起打扑克、搭积木、拼玩具,方鸣谦又拿出半导体收音机,拨来拨去,调到广播电台评书频道,听里头那个嗓音沙哑的老头讲杨家将。听完评书,方鸣谦趴在地上当马,高燕跨坐他背上当穆桂英,两人一圈圈在房间里盘旋冲刺,攻打想象中的铁门阵,郭燕捏着几张扑克牌,嘴里咻咻有声飞出去,化作飞刀取了铁头太岁首级。
长期被关在单元楼里,方鸣谦玩心蠢蠢欲动,礼拜六下午,他带着高燕偷偷溜出红砖楼,爬上老龙场后山,在高高山顶俯视山沟里的银山矿,高燕在一片金色狗尾巴草从里扑腾打闹,又对草从间那些漩涡形沙窝充满好奇。
方鸣谦让高燕折一根狗尾巴草,两人趴在松软砂岩上,方鸣谦撅着嘴对沙窝发出一阵呜呜声,共振引得细砂下滑,沙窝底部忽地隆起一个沙包,方鸣谦指着沙包要高燕用狗尾草去挑,高燕拨拉几下,就拨出一只肥胖丑陋的蚁狮,身子灰白肥胖前后扭动,两只带齿大颚一张一合,高燕兴奋得哇哇大叫手舞足蹈。
高燕兴奋地挥舞双手,顺着山坡往下冲刺,边跑边发出阵阵欢快尖叫,对草丛间那些黝黑深邃的“龙洞”视而不见,那是古代开采银矿留下的气孔,深不见底,内壁长满青苔,掉进去必死无疑。方鸣谦害怕起来,冲下山坡追赶高燕,他大声呼喊高燕,要她停下脚步,高燕毫不理睬,继续欢笑冲刺,方鸣谦一路狂奔追上去,揪住高燕要她停下,高燕嘿嘿一笑,拽着方鸣谦一起冲刺,脚下一滑,两人全都摔倒在地,方鸣谦死死抱住高燕,从山坡一路滚到坡底。
方鸣谦吓得脸色发白,他拉起高燕,拍着身上的灰尘大声训斥:“你不要命啦,掉进龙洞我们都会死掉的!”
高燕抬头看见方鸣谦灰头土脸,浑身沾满苍耳和鬼针草,模样滑稽,靠在他身上哈哈大笑。
回家后高燕把方鸣谦救自己的事一说,张小灵告诉方木根,方木根立刻板着脸,把皮带一解指着方鸣谦:“你皮痒了?敢带她去山上玩?!”
皮带疾风暴雨般落下,方鸣谦挨过打,承认了错误,还失去了自由。
“从今往后你再敢下楼,我就打断你的腿。”方鸣谦把皮带系回腰间。
天天在红砖楼关禁闭的方鸣谦苦闷至极,大姑的到来缓解了这种苦闷。大姑方东仙带着两个女儿慧琼和亚玲来银山矿过年,方东仙和亚玲住另一个表姑家,慧琼就住进了方家。第一眼见到表姐慧琼,方鸣谦就喜欢上了她。表姐慧琼比方鸣谦大四岁,她一头齐耳短发,脸庞清秀,说话语气温柔,笑容甜美迷人。第一晚方鸣谦十分害羞,迟疑着不肯上床,慧琼笑嘻嘻喊他说:“你还害羞啊?赶快上来,不然要感冒了。”
方鸣谦脱掉外衣,穿一套蓝色棉毛衫拱进被子背对慧琼躺下,过了一会,慧琼笑嘻嘻把冰凉的手伸进棉毛衫下挠方鸣谦的痒,边挠边说:“你别逃跑,让我捂捂手。”
捂热了慧琼的手,方鸣谦就胆大起来,转过身抱住慧琼,要她给自己讲故事。第二天方鸣谦一起床就宣布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以后长大了,我要讨慧琼姐做老婆!”
大人们嘻嘻哈哈,追问方鸣谦要娶慧琼当老婆的理由,方鸣谦面红耳赤说不上来,只是强调:“反正,我就是要讨慧琼姐当老婆!”
才吃过早饭的高燕走进门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哇一声大哭起来,任凭方鸣谦怎么哄,高燕都肆意流淌悲伤泪水:“谦谦哥你不许讨别人做老婆!”
高燕对着方鸣谦又踢又打,惹得方鸣谦生气,板着脸不理她了,高燕更加伤心,嚎啕大哭跑回了外公家,砰一声关了大门在门后宣布:“方鸣谦我不要再和你玩了!”
高燕信守诺言,一直没有来找方鸣谦玩,他就尽情享受和慧琼的独处时光,他趴在桌上看慧琼写三年级寒假作业,慧琼一道道题目念过去,又教他认生字,给他读自己写的作文,俨然一副小老师模样,六岁的方鸣谦成了慧琼的跟屁虫,狂热地迷恋和崇拜十岁慧琼,晚上两人躺在一个被窝里,他一边在慧琼怀里撒娇嬉闹,一边信口开河编各种故事,逗得慧琼哈哈大笑。一个寒假两人难舍难分如胶似漆,过了年初七,慧琼忽然问他:“我明天要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方鸣谦流下了伤心的泪水:“你为什么要走,你住我我们家好了。”
慧琼捏着他的鼻子嘲弄方鸣谦:“我一走你肯定就会忘了我,又跟那个小丫头和好了。”
方鸣谦伤心欲绝:“你一定要等我长大,我长大了,一定娶你当老婆。”
慧琼拍着他的背,哄着方鸣谦入睡,第二天一睁眼,方鸣谦伸手摸到空荡荡的被窝,惊醒过来,他四下呼喊慧琼,只有李秀兰回答了他:“她们早上五点半就坐车回广丰了。”
高燕得知慧琼回老家的喜讯,她端着一张小凳子,自己站上去大声对众人宣布:“以后我长大了,要嫁给谦谦哥做老婆。”
大人们又集体哄笑着逗弄他们,方鸣谦红着脸,摸着高燕的脑袋,为自己一个冬天冷落了高燕感到内疚。慧琼一走,方鸣谦又陷入了苦海。
午饭时方鸣谦夹了一筷子菜,方木根就一筷子敲在他脑门骂:“大人还没夹菜,你怎么就敢夹菜?一点规矩都不懂!”
方鸣谦低了头不作声,等了一会才去夹菜,又被方木根的筷子敲了脑门:“坐没坐相吃没吃相,你那只手放在下面干什么?拿上来端着碗,以后吃饭都要端着碗!”
方鸣谦端了碗,方木根又一筷子飞来打中脑门,这一次方鸣谦恼起来:“你干嘛总打我?!”
“我现在才发现,你用左手拿筷子,改过来用右手!”
这让方鸣谦觉得好笑,他住进红砖楼半年了,一直都用左手吃饭,他决心反抗:“我从小都是用左手,我用不来右手!”
脑门上又挨了一记,方木根喊起来:“用不来也要学,再用左手就不要吃饭!”
方鸣谦把筷子一丢下了桌:“不吃就不吃。”
晚上方鸣谦饿着肚子睡觉,第二天早饭时,方木根又指着他的左手:“我昨天说什么?再用左手就不要吃饭。”
方鸣谦把筷子一丢跑去阳台,瞪大眼睛看着太阳,他搞不懂两件事,一是方木根为什么总要找自己麻烦,二是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连着饿了三顿,李秀兰采取了折中办法,每到吃饭时间,她就让方鸣谦自己端着碗去阳台吃饭,那里没有人管他用左手还是右手吃饭。
礼拜天下午,他和高燕打水仗,方鸣谦有一只大号水枪,高燕没有水枪,他看见阳台上那只蓝色塑料喷壶,带一个机枪轮盘一样的储水罐,方鸣谦把水枪给高燕,自己拿了喷壶装水,两人在房间里互相追逐开枪,喷壶里喷出的水雾气味难闻,臭烘烘四下飘散。
玩到四点半方木根夫妇回来,方木根看见阳台上湿漉漉的花卉农药壶,闻到房间里臭烘烘农药味,一番拷问,方鸣谦承认自己用喷壶打了水仗,立刻挨了一顿毒打,这一回方木根下手很重,拳脚并用,打得方鸣谦两耳嗡嗡直响。他声称方鸣谦是个不孝逆子,想用农药毒死全家。打完方鸣谦,方木根又拿出数学练习册,要他当场做四十道作为惩罚。
数学题的加减乘除难不到方鸣谦,他小心翼翼做完四十道数学题,方木根当面验算了答案,四十道题悉数答对,方鸣谦顿时有些洋洋得意,以为可以赢得一次表扬,谁知头上还是挨了狠狠三记毛栗子。方鸣谦大声抗议:“我都做对了!你干嘛还要打我?!”
方木根揪着他的耳朵前后拉扯:“这是为了让你记住,以后每次都要像今天一样,全部做对!”
三个毛栗子让方鸣谦闷闷不乐,他站在阳台上感到阵阵绝望,事实摆在眼前,就算四十道数学题全对,方木根依旧不满意。这是为什么?方鸣谦浑身一个激灵,难道我爸就是喜欢打我?这个结论让他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无论他方鸣谦在作业和背诗上怎样努力,都不能让方木根满意,因为他不喜欢自己。方鸣谦浑身发冷,他回忆起方木根这半年来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既然方木根讨厌自己,又何必把自己骗到红砖楼来?就是为了折磨我吗?方鸣谦咬牙切齿满心愤怒。
他做对了所有数学题,还是挨了三个毛栗子,他这半年里挨过的打骂,比在外公家五年加起来还多。方木根不喜欢自己,那又怎么样呢?等我长大了,跟他一样高,力气一样大时,我们再来看看谁打得过谁。方鸣谦第一次产生了大逆不道的念头。他让自己冷静下来,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只能忍气吞声。想明白了这件事,方鸣谦内心不再那么痛苦,他把方木根的羞辱和打骂解释为发泄,自己只是一只小小出气筒,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不再怀疑自己脑瓜笨、嘴巴笨、好吃懒做、没有教养,那些都是方木根为了打自己找出来的理由,方鸣谦来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那个长着一对小眼睛一副厚嘴唇的小男孩,那个冲动贪玩、嘴无遮拦、满心幻想、调皮捣蛋的小鬼才是自己。
周末下午,方鸣谦带着高燕郁郁寡欢站在楼梯口,痴痴望着楼外一片春光出神,楼上邻居家杨华过来喊方鸣谦一起出去玩,方鸣谦摇头拒绝了杨华的邀请:“我爸不让我出去玩,给他知道了我要挨打的。我天天挨打。”
杨华比他大三岁,在这方面经验丰富,杨华说:“等你上学了,你爸就不会天天打你了。”
“为什么?”
“上学的话,一个礼拜有五天都在学校,”杨华说,“我以前跟你一样天天挨打,上学以后我爸就很少打我了,现在一个礼拜就打两三次。”
杨华给他们讲起了小学的事情,在他的描述里,小学是一个乐园,同班有趣好玩,操场平整开阔,同龄人欢聚一堂,生活丰富多彩。方鸣谦听得满心幻想眉开眼笑:“那我还要多久才能上学?”
杨华掐指一算:“你再忍四个月,到了九月你就能上学了。”
四个月,再过一百二十多天就解放了,方鸣谦欢呼雀跃,拉着高燕回了屋,教她唱一首革命歌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