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钻进保育院,看着院子里的滑滑梯、秋千架和风火轮,方鸣谦的屈辱记忆就扑面而来,在被骗去采场红砖楼前,他在保育院短暂待过两个月。
工人村保育院大楼上下两层,楼梯右边是公共厕所,左边一字排开六间教室,分别是小班、中班、大班和午休室,一楼最左边是食堂。
方鸣谦第一次受罚是因为在食堂里打群架。
保育院厕所不分男女,课间排队上厕所时,一个女生面对他们蹲下小便,方鸣谦回头对大班刘波说:“你看,她那里有一颗痣。”
刘波对他挤眉弄眼:“你脸上那么多痣,还管别人有没有痣。”
中午吃饭,他们排队去食堂,在长桌前坐好,生活老师挨个给他们穿上围兜,领口塞上手帕,每人面前放一只搪瓷碗一只调羹,食堂阿姨推着小车过来,给他们每人碗里装两勺糖稀饭,发一个咸花卷,礼拜一到礼拜四的午饭都是糖稀饭配甜花卷,只有礼拜五开荤,吃葱肉馅饺子。
刘波在大班那桌吃饭时,不知哪一根筋搭错,忽然在对面桌子指着方鸣谦喊起来:“方鸣谦在厕所里偷看女生撒尿。”
大班的家伙们回头冲中班这一桌发笑,方鸣谦说:“谁偷看了,你站我边上,你没有看啊?好意思说我。”
“反正你就是偷看,还说别人下面有一颗痣。”
两桌人都哄笑起来,方鸣谦觉得自己受到了无端羞辱,把咸花卷撕了一半对刘波丢过去。刘波不甘示弱,丢了一个花卷回来,砸在方鸣谦碗里,溅出了小半碗糖稀饭。方鸣谦拿起铁调羹丢过去,正中刘波脑门,他嗷一声站起来,把一碗糖稀饭对中班这桌泼过来,方鸣谦闪身躲进桌下,边上小朋友倒了霉,三个人淋得一头一脸。被稀饭淋了一脸的倒霉蛋嗷嗷叫着开始反击,把三碗糖稀饭对着刘波泼过去,两张桌上无辜看客纷纷中枪,米汤顺着脸颊流淌,米粒一颗颗粘在头上。大班开始集体反击,一碗碗糖稀饭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呼啦啦泼回来,方鸣谦躲在桌下,听着稀饭哗哗泼在桌上,看见粘稠的米汤饭粒顺着桌面边缘,浆糊一样往下流淌。等到两个班人泼完了碗中稀饭,方鸣谦才钻出来,把搪瓷碗对着刘波飞过去。两桌人受到启发,开始用搪瓷碗铁调羹互掷,砸在桌上墙上,掉在地上叮当响。
被砸中的女生开始嚎啕大哭,哭声引发了恐慌,角落里平安无事的小班受到惊吓开始集体大哭,整个食堂骚动起来,女生们往外逃跑避难,男生们纷纷加入混战,生活老师们赶到时,食堂已经闹翻了天,地面满是滑溜溜的稀饭,不停有人在大理石地面摔倒,搪瓷碗和铁调羹散落一地,几个有宿怨的仇家,譬如方鸣谦和刘波,互相掐着脖子,在一地稀饭和花卷中翻滚。刘波嘴里呼出咸花卷的臭味,压在方鸣谦身上掐着他脖子骂:“你不要脸,偷看别人撒尿。”
方鸣谦顺手操起一个搪瓷碗敲在他头上:“你才偷看,你王八蛋!”
两人指甲互相陷入对方皮肤,脖子上抓出一条条血痕,生活老师把他们分开前,方鸣谦趁机咬了刘波一口,在他手背上留下一圈牙印。
生活老师把他们挨个拎起来,推去墙边站好,审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小犯人们集体指认了带头闹事的主犯方鸣谦和刘波,二人受到严惩,每人伸出手心挨了二十下板子,送去院长室谈话。去院长室的路上,刘波摸着手背的牙印,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回头偷袭方鸣谦,照着他大腿来了一脚,两人又厮打起来,在地上滚成一团。很快双方家长都被喊来,各自回家挨了一顿毒打。陈老师对这件事的惩罚是罚站,别的小朋友上课,方鸣谦连着一个礼拜都得站在教室后面反省。
第二次受罚更加屈辱,方鸣谦喝了一肚皮稀饭,躺在午休室高低床上,生活老师们挨个检查床铺,逼着他们闭上眼午睡。方鸣谦在梦里上了山,亮晶晶的瀑布边长满了桃树,水蜜桃又红又大,他一个接一个吃着,甜美多汁,吃到小腹酸胀难耐,瀑布哗哗的水声让他尿意奔涌,他站在瀑布边拉开拉链准备放水时,看着水面倒影居然出现一轮圆月,方鸣谦嘿嘿一笑憋了回去,知道这是个骗他尿床的梦,尿床老将方鸣谦轻易不上当。他跳下床,走出午休室,直奔厕所而去,走廊空空荡荡,小班午休室里都是摇篮床,他往窗户里看了看,老师们正摇着床,哄小班的小朋友睡觉,一切正常,方鸣谦进了二楼厕所,特意摸了摸墙壁上的瓷砖,手感冰凉真实,自动冲水装置轰隆隆冲出来一阵洪流,方鸣谦听得蠢蠢欲动,左右看看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拉开拉链对着水槽撒尿。
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暖意里,方鸣谦知道自己又上当了,梦里做梦防不胜防。他连忙从床上坐起来,惊恐地摸着裆间,已经湿成一片,床单上有了一片西瓜大的尿渍。他下床走去厕所,这一回在厕所里,他先掐了自己七八下,啪啪打着自己耳光,胆战心惊开了一点闸,挤出几滴试探,两腿间没有暖洋洋一片热流,他这才长长喘一口气排空了膀胱。
回到午休室,他贼头贼脑转了转,把自己尿过的那张床被子铺平,转身爬上一张空床。
下午课上到一半,方鸣谦就被生活老师揪出教室,带到午休室,指着那张留有他地图大作的床单发问:“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方鸣谦摇摇头指着边上:“我是睡这张床的。”
“你撒谎,我记得就是你。”
方鸣谦矢口否认,生活老师苦于没有证据,让方鸣谦逃过了第一次。
下个礼拜方鸣谦又尿了一次床,他如法炮制,先偷偷去上厕所,打算回去换一张床睡,然而回到午休室,生活老师已经站在床前,她揪着方鸣谦耳朵掀开被子,指着床上一大滩尿渍,人赃并获大声训斥:“上次你说不是你,这次你怎么说?!我看你怎么抵赖!”
小朋友们纷纷从梦中惊醒,起哄嘲弄方鸣谦,生活老师拆掉床单被套,要方鸣谦捧着湿漉漉的床单跟她去洗衣房。从洗衣房出来,陈老师联合生活老师制定了尿床外加撒谎的惩罚,她们要他站在墙边,转过身撅起屁股把裤子晒干。
这让方鸣谦大为不满:“陈老师,我可以回家换了裤子再来!我家五分钟就走到了。”
“不许你回家,你尿了床,还撒谎骗人,你就站在这里晒干裤子!”生活老师把尿湿的棉垫挂上滑滑梯铁扶手。
中班小朋友从窗户里伸出头来笑方鸣谦:“你们看他画的地图,是西湖还是太湖?”
“不是西湖也不是太湖,是鄱阳湖。”
方鸣谦抬起头朝他们吐口水,一群人对他刮着脸喊:“天天睡觉画地图,画完西湖画太湖,裤裆里头热乎乎,老师看了气鼓鼓,问他舒服不舒服,他把小鸟往外露,报告老师好舒服,我还想画鄱阳湖!”
方鸣谦转身不理会他们,晒到课间休息,他跑去风火轮前,想和他们一起坐旋转木椅,一群人捏着鼻子朝他挥手:“你不要过来,身上都是尿骚味,臭死啦!”
第二节课他要进去上课,陈老师当众质问:“谁让你来上课了?你裤子晒干了?”
方鸣谦掉头就走,他想从正门回家,被门卫老伯伯拦下:“还没有下课,你不能走。”
方鸣谦绕了一圈,看见后门下面那道两掌宽的缝隙,二话不说钻出去,从工休一路走回外公家。沈勤囡见到他回来觉得奇怪:“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我中午尿床了,”方鸣谦说,“她们不让我上课,还叫我去外面,把屁股翘起来晒太阳,说等我裤子晒干了再让我上课,我才不晒呢,我回来换裤子。”
“那你怎么出来的?”李锡生问,“他们放你出来的?”
“我从后门钻出来的,”方鸣谦说,“这些人都不讲道理!裤子湿哒哒穿在身上难过死了。”
换过裤子,沈勤囡带着方鸣谦去保育院评理,评理的结果是,方鸣谦在上课时间擅自逃脱,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与保育院无关,至于对着太阳晒屁股的惩罚方式,陈老师解释说:“别的小朋友尿床也是这样晒裤子,他们都没逃跑,你家外孙为什么要逃跑?这说明他不服从管教,不是个好苗子。”
沈勤囡带着方鸣谦回了家,学费交了,一概不退,折中办法是方鸣谦只在每个礼拜五早上去保育院,混到中午,在食堂吃过那顿饺子,他照旧从后门溜回外公家。至于其他时间,他乐得逍遥快活,自己和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金峰华带着王泉从门外钻进来,打断了方鸣谦的回忆,金峰华趴上大班窗口往里头看了看说:“你们知不知道保育院有个房间专门放零食的?”
“你要干嘛?”他们问金峰华。
“听说每天都发巧克力,你们想不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