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罢晚膳,工人村七八条好汉聚在大槐树下,开始谋划劫富济贫。
“要是被抓住怎么办?”赵毅胆子最小,“告到老师那里,我们就死翘翘了。”
“谁抓?保育院晚上又没有人。”金峰华还沉浸在上一次的胜利喜悦里,“噢,我拿出来的巧克力你敢吃,叫你去你就怕啦?”
“她们当老师的也偷偷带东西回家,”王泉说,“把麦乳精、奶粉倒出来,一小包一小包带回去,她们家的奶粉和麦乳精都是从保育院里拿的。”
“麦乳精干吃最香,”张琳说,“加点奶粉拌一拌,你们试过没有?”
麦乳精外包装的小麦、鸡蛋和奶牛图案一一在黑暗中浮现,好汉们蠢蠢欲动。
“我们先说好,”金峰华挥挥手,“谁都不许乱讲当叛徒。”
大槐树下七八只手搭在一起:“谁当叛徒枪毙谁!”
方鸣谦还在犹豫要不要参加,金峰华转身用手电照着他:“干嘛,你不去?想当叛徒?”
他们晃到工休下坡,分批从门下钻进去,刘波因为太胖卡在门下,唉哟唉哟叫着,里头人拉,外面人推,方鸣谦趁机踢了他屁股两脚,里外合力把刘波塞进保育院。
进了保育院,金峰华熟门熟路钻去楼后,爬进储藏室开了门。一伙人走进楼里黑压压涌进储藏室,王泉饿痨鬼本性难移,一进去就直扑桃酥而去,两手不停往嘴里塞桃酥,嚼得咔咔有声。张琳打开麦乳精瓶子,把褐色片状麦乳精倒在盖子里,从奶粉罐里挖一勺奶粉,两下拌匀,仰头倒进嘴里边嚼边说:“你们试试特别香。”
他们人人含着一嘴麦乳精拌奶粉,说话时嘴里喷出阵阵粉末。金峰华找了一圈:“没巧克力了,上次拿太多了,估计藏起来了。”
几个人开了一桶万年青饼干,分着吃了几片,金峰华提议人人抱一桶饼干回去,遭到众人反对:“我们就是来玩一玩,又不是当小偷。”
只有王泉一声不吭往嘴里拼命塞桃酥饼,干瘪的肚子很快鼓起来,方鸣谦看了他肚子一眼说:“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少吃点,再噎住没人救你。”
“就让我噎死好了,”王泉说,“不要再踹我肚子了,上次被你们踹得我粑粑都流血。”
他们从储藏室里出来,教室门开着,他们从一楼玩到二楼,走进小班休息室,躺在摇篮床上左摇右晃,赵毅绰号马季,不但长得像马季,还会编顺口溜,他缩在摇篮床里,两脚架在床外摇摇晃晃念:“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桥,有阿娇,小鸟对她喳喳叫,阿娇好,喜欢笑,美得简直要冒泡,上海皮,戴草帽,光着屁股找阿娇,阿娇好,阿娇抱,阿娇给我把把尿。”
上海皮张琳叫起来:“有没有人一起来给马季把尿?”
几个人冲上去压住赵毅,合力把他抬起来,分开双腿要脱了裤子给他把尿,在小班休息室大闹了一阵,他们又去隔壁午休室,躺上高低床吹牛,方鸣谦走到最靠里那张高低床前,追忆当年午睡时画地图的光辉岁月。
一道手电光射进来,张琳喊起来:“小庆你别照,眼睛都给你照花了!”
”我没照啊,“金峰华说,”我躺在你后面。“
“不照?不照我怎么认得出你们?”刘园长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来,“这回给我抓到了吧。”
刘园长晃着手电从门口走进来:“张琳!真没想到啊,你上了小学,不感谢我们幼儿园也就算了,还要回来偷东西!我要送你们去保卫科!”
听到保卫科三字,方鸣谦吓得魂飞魄散,刘园长的手电照着另一个方向,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暗处,方鸣谦迅速趴下钻进床底躲起来。
午休室灯啪一声亮了,方鸣谦看见门外走进来几双皮鞋,里头一阵骚乱,小鬼们穿着白球鞋在高低床之间和老师们玩起捉迷藏,四个女老师兵分两路抓住五个小毛贼:“上次就是你们偷的巧克力吧?这次还敢来?你们又偷了什么?”
“我们没偷东西,就是来玩一玩。”
“那楼下门怎么开了?饼干都少了一半,桃酥哪个吃的?”
他们指指王泉:“桃酥都是他吃的。”
“这还不叫偷?你们都给我站好。”
“刘老师,要把他们怎么办?”
“这几个都是工人村小鬼,带他们去找家长。”
“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了,就我们几个。”金峰华说。
老师们推推搡搡把他们推出休息室,啪地一声关了灯,方鸣谦长长喘一口气,庆幸自己侥幸逃过一劫。
“你们把每个房间都检查一下,看少了什么东西,门锁一下。”刘园长在走廊里说。
午休室灯又亮起来,一双女式皮鞋走进来,咔哒咔哒绕了一圈,从方鸣谦眼前走过,他捂着嘴憋住气,皮鞋走去门口,啪,关灯,嘭,锁门,钥匙在前门锁孔里转两圈,反锁?!方鸣谦几乎要喊出来,钥匙在后门锁孔又转两圈,皮鞋咔哒咔哒下了楼。方鸣谦钻出来,趴在窗口,看着院子里两只手电筒在地面照出两个黄圈,老师们推推搡搡带着张琳他们出了铁门,过桥走去工人村。
路灯惨白地照进午休室,方鸣谦拧了拧前门后门,锁得牢牢的。他趴到窗口,二楼离地有六七米高,他使出吃奶的劲,想把一张高低床推去门下,打算从气窗爬出去回家。实木高低床结实笨重,方鸣谦推了半天没动,一脚踹去,照旧纹丝不动,只得放弃另想办法。方鸣谦站到窗前,马路上有自行车骑过,蒋文波家厨房里亮着灯,方鸣谦想呼救喊人。
且慢,一个声音说,喊人来救,你就暴露了,少不了要挨外公一顿打,等刘园长告到学校,黄老师知道你在保育院偷东西,除了批评教育,还要撤你学习委员,被黄老师知道你偷东西,也不要幻想当什么三好学生了。方鸣谦心里阵阵恐慌,不能喊人。他看看窗外,那个声音说,跳楼?摔死残废二选一。
关在休息室会怎样?方鸣谦问那个声音。明天早上总要开门的,也许你会被抓到,结果都一样。万一你狗屎运好,能趁老师们不注意偷偷溜出去,回家去和外公求个情,求他不要告诉黄老师,还可以保住这个秘密,保住学习委员和三好学生。
那金峰华张琳他们会招出我吗?不知道,那个声音说,你自己要来,怪不得别人。方鸣谦在各种可能性之间权衡利弊,六月的晚风吹进午休室,他还穿着下午那套短袖短裤,浑身发冷打起冷战。方鸣谦爬上床铺盖上被子,为了学习委员,为了三好学生,你得赌一把,在这里熬一晚上,明天一早找机会溜掉。
路灯从窗外照进来,走廊尽头的厕所每隔一阵就发出隆隆冲水声,保育院后,半山腰间门球场那颗老槐树上,猫头鹰一声接一声鬼笑,方鸣谦拉上被子蒙住头,在各种恐慌里悔恨交加,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秦婉璐的脸严厉地出现在黑暗中,当小偷!
方鸣谦摇摇头,努力为自己洗白,我不是小偷,我就是图好玩,我才不稀罕那点吃的呢。王泉嚼着桃酥嘲笑他,你不稀罕?你吃了麦乳精拌奶粉没有?张开嘴我看看?方鸣谦呸呸吐着口水,想要吐掉嘴里香甜的麦乳精味,和饿痨鬼划清界限,撇清一切关系。为自己辩白了半天,他才沉沉睡去,夜里他睡得迷迷糊糊,似乎听见沈勤囡在马路上低声呼唤:“谦谦,回家了,谦谦,回家了。”
过了一会他又听见李锡生在夜里呼唤自己的名字。他很想跑去窗口高声回答,我在这里睡一晚就回来,你们不要找我了。
早上五点多,天一亮方鸣谦就睁眼醒来,叠好被子躲进床下,焦虑不安地等着午休室开门。马路上人多起来,跑步的,上班的,围墙外黄水河边,早点摊的各种动静传到他耳朵里。
“三根油条。”
“呐,找你五分钱。”
煤球炉呼呼作响,蒸笼下的开水咕咕冒泡,咳嗽声,闲聊声,保育院大门打开的吱呀声。方鸣谦缩了缩身子,躲进最靠里的角落,床下满是灰尘蛛网。皮鞋声在大理石地面咔哒作响,一楼门开了,皮鞋上了楼梯,方鸣谦心跳得飞快,隔壁小班休息室门开了,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两圈,方鸣谦觉得自己呼吸声太大了,手脚不受控制开始发抖。
前后两扇门都打开,皮鞋咔哒咔哒下了楼,方鸣谦从床下飞快钻出来,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走廊空荡荡,很好,他深吸一口气,朝左一路跑到楼梯口,侧身贴着墙从楼梯口往下看,没有人,成功一半。他踮起脚尖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在楼梯口朝食堂里看,没有人,他箭一样蹿到空荡荡的大厅口,正门那头门卫老伯伯坐在房间里咳嗽泡茶,他闭上眼祈祷了一阵,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显灵,保佑弟子不被抓,化险为夷把家还,急急如律令,冲!
他冲出楼直奔后门,头也不回不管不顾俯身趴下,往前一蹿钻出木门,一个手捏两颗钢球的退休老工人看了他一眼,方鸣谦立刻站起来,若无其事拍着身上灰尘,退休工人哗哗转着钢珠走上坡去工休,方鸣谦松了一口气,六月清晨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阳光普照大地,马路上行人匆匆忙忙,无人理睬他这个小鬼。方鸣谦双手一抱拳,心里暗喜,弟子谢过老君。
走过马路,他忐忑不安走进院子,李锡生双眼布满血丝冲出来对他怒吼:“你昨天死到哪里去了?!我们找了你一个晚上!”
“我被人绑架了,”方鸣谦脸一热,“早上才逃出来。”
”被人绑架了?“李锡生看着他浑身黑灰满脸泥垢的样子,“你先洗脸刷牙吃饭,等下去上学,中午回来,我再好好问你。”
沈勤囡仔细检查方鸣谦脸上身上,查看”绑匪“有没有留下伤痕。李锡生笑她说:”你听他胡说八道,他皮成那个鬼样,有人绑架他?我巴不得!绑走了我还省点心!“
方鸣谦收拾干净用了早膳,七点一刻背着书包去上学,他去二班门口喊出金峰华:“刘园长是不是要到学校告状?”
“你昨晚怎么逃掉的?”金峰华问,“后来都没看到你。我们赔钱了,刘园长说既然赔了钱,就不告诉学校了。”
“那你们有没有说我?”
金峰华摇摇头:“你逃掉是你本事,哎,你到底怎么逃掉的?”
“我逃个屁,”方鸣谦眼里布满血丝,“我躲在床底下,锁在里头一晚上,今天早上才刚回家!”
金峰华咧开嘴笑:“那你外公没有揍你?”
方鸣谦愁苦地叹气:“他让我先来上课,中午放学回去就要揍我。你们真没招我?”
金峰华摇摇头:“我们真没说你,放心。”
“够意思!”方鸣谦拍了金峰华一下,“那昨天晚上你们有没有挨打?”
“我们每个人都挨了打,”他坏笑起来,“昨天晚上是我们,今天中午轮到你。”
“早知道不跟你们去,这一趟我肯定要被外公打个半死。”方鸣谦苦着脸。
金峰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创可贴递给方鸣谦:“呐,我送你一个创可贴,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