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来就骂人,”方鸣谦从床下爬下,站在床边穿棉袄,嘴里嘀嘀咕咕,“我又没睡懒觉。”
“那你躺在床上干什么?!”
“看电视啊。”
“不好好写作业,看什么电视!”
“我作业都写完了,你不去理发刮胡子,跑来多管闲事。”方鸣谦忍不住嫌弃起方木根的乞丐外貌。
“你再讲一遍?!”
方鸣谦走到一边抬起头看方木根,笑着说:“你要剃头刮胡子了,样子跟讨饭佬一样。”
方鸣谦忽然看见自己飞了起来,两脚悬空,浑身失重飘在半空,家具和桌椅纷纷自动退后,他还在纳闷,自己莫非在梦里学会了轻功,直到后背重重撞上墙壁一阵酸痛,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被方木根当胸踹了一脚,从房间这头飞到了房间那头,撞上墙壁噗通一声落地。
方木根似有满腹怨气,又从屋子那头追过来,抬起黄牛皮工作靴,一脚脚劈头盖脸踢下,踢得方鸣谦惊慌失措,心惊胆战,他未曾料到一句玩笑话,又招来此等大祸。方鸣谦连忙捂头蹲下,大声呼救,沈勤囡和李秀兰从后面赶来拉住方木根:“你发什么神经,一回来就打他?”
“我才不在家几天,他眼里就没有我这个老子了!”熟悉的语调和肢体动作让方鸣谦再一次确认,眼前这个暴怒的男人,正是他所熟悉的方木根,“我不收收他骨头,他不晓得自己吃几两饭!”
两人将方木根拉走,方鸣谦才抱着头从地上站起来,心头一丝喜悦尚存,微微一笑安慰自己,无论如何,方木根没有坐牢都是一件好事,乐观来看,踢自己的这一脚力道很大,说明他老人家身体健康,骂人嗓门洪亮,说明他老人家精气神饱满,多日未见进门就发威,可见父子情深,平日还记挂着自己。方鸣谦拍了拍胸口的鞋印,站在一边听候发落。李锡生走进来,看看方木根:“你先不要急着打小鬼撒气,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净,矿里人现在天天来找我,说要退钱退货,我们替你挡了这么久,你现在回来了,自己去给他们说说清楚,让他们不要再来了。”
“有什么好说的,我以前卖的都没问题,最后几台又没卖出去,都叫法院拿走了,什么事都没有。”方木根说。
“什么事都没有?”李锡生斜了一眼方木根,“你晓得这一个多月,我们是怎么过来的?”
“阿爸,你们都别说了,”李秀兰挡在两人中间,“先搞点饭给他吃,他饿坏了。”
沈勤囡去厨房里一阵忙碌,端上香肠、咸肉、鸡蛋羹、红烧肉、排骨汤,又炒了几个蔬菜,一家人坐上饭桌开饭,方木根饿狠了,一碗米饭三两下仰头扒完,伸出碗来还要,李秀兰给他盛了一碗又一碗,沈勤囡说:“你慢点吃,吃太快胃要胀破的。”
方木根狼吞虎咽,消失一个半月后,他脸颊消瘦,大口吞咽米饭时腮帮鼓起,显出颌骨的形状,乱糟糟头发下,面皮发黄,胡子稀稀拉拉,因为吃得太快,沾满了菜汤和米饭。方木根的吃相急不可耐,方鸣谦想起吴永强闲聊时说过,在号子里待过的人,吃饭特别快,三五分钟就能吃完一桌菜。方鸣谦低头扒了几口饭,开始在心里论证方木根归来的利弊。
挨过方木根那一脚下马威,方鸣谦知道,那个穿西服打领带,乐观大方的小开爸爸昙花一现,就此消失了,今天回来的是那个他再熟悉不过,喜怒无常,一言不合就要拳脚相加的严父。方鸣谦看着方木根狼吞虎咽的模样,又想起那天下午和李秀兰在镜子前嘻嘻哈哈穿西装打领带的方木根,内心疑惑不解,同一个人,前后为何会有这样巨大反差?日进斗金,忙碌严肃的方木根去了哪里?大约是在珠湖农场,方鸣谦想,那个方木根正穿着新买来不久的青灰色羊毛西装,胸口飘着红白条纹领带,正和一伙劳改犯一起扛着锄头,拎着篮子,在湖边放牛割草,种菜浇地。
一家人看着方木根吃下了五碗米饭,消灭了桌上大部分荤菜,吃饱饭的方木根脸色泛红,从日历边撕了几张洗澡票塞进军大衣口袋,一言不发指指方鸣谦,暗示他最近要小心识相谨言慎行,方木根带李秀兰出了院子,骑上她的女式自行车,摇摇晃晃骑去采场红砖楼,他们一走,李锡生冲方鸣谦一笑:“他现在回来了,你自己要小心点,以后又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这我到不怕,起码,”方鸣谦夹一大块红烧肉,“那些人再来,就让他们去找我爸,他们不会天天来找你麻烦了!”
说罢方鸣谦把筷子一竖,把桌面当成了播音台,空碗当成麦克风,他把嘴伸进碗里,带着嗡嗡的回音开始播送通知:“银山广播台,银山广播台,下面播送一条紧急通知,下面播送一条紧急通知,家住采场红砖楼的方木根同志,方木根同志,他没有坐牢,没有坐牢,已于今天中午回到采场红砖楼,各位职工如果有任何疑问,请去找他当面咨询,请去找他当面咨询,不要再到李锡生同志家门口闹事,不要再到李锡生同志家门口闹事,否则矿保卫科,矿保卫科将从重、从快、从严处理。”
l赖健康师徒三人回江阴过年,李家暂时冷清了下来,打好的几样小家具摆在院子一角,蒙上了塑料布,要等师徒三人回来以后再抛光上漆。吃完饭,沈勤囡收拾了桌子,方鸣谦拿出早已做好的寒假作业,放在桌上摊开,为自己做一个掩护,为了防备方木根突然袭击检查,方鸣谦故意用橡皮擦掉几道最容易的数学题,手里捏着自动铅笔,目不转睛看着录像台射雕英雄传,时刻准备着,一旦方木根冲进屋里,方鸣谦就可以立刻低头装作写作业,在本子上描描画画,写出正确答案,浑身上下不露一丝破绽。
然而方鸣谦的担心纯属多余,大半个寒假,方木根只在大年三十那天出现一次,和全家人一起坐在圆桌前吃年夜饭。发财梦遭到铁拳无情重击后,方木根整个人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从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潇洒小开,变成了披一件军大衣,眼神涣散不修边幅的潦倒矿工。
从李锡生和沈勤囡的闲聊里,方鸣谦断断续续掌握了方木根的近况,采场的领导们宽宏大量,虽然常有职工去告黑状,但在方木根的老乡兼长辈,场长罗志平的帮忙下,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接受了方木根回老家治病的托辞,对这一个半月不闻不问,以病假取代旷工。矿里职工们担心的保卫科收缴电器也没有发生,回家十多天后,方李两家的日子逐渐平静,大家都回到了正常轨道,唯独方木根一蹶不振。
方木根不来突然袭击,方鸣谦又担心起这个爸爸来,在观看射雕英雄传之余,他在下午抽空跑去红砖楼打探情况,客厅里方木根和毛有志两个难兄难弟再度聚首,两人依旧用板凳架着腿,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抽烟,把客厅熏得乌烟瘴气,毛有志也明显落魄了许多,脸上偶尔还有青色瘀伤,像是欠下赌债,遭到债主追讨留下的痕迹。
方鸣谦躲在门外,偷听他们的聊天内容,没有第三方在场,他们就用普通话闲聊,谈话内容主要指向两个方面。方鸣谦竖起耳朵听。
“老毛,我真没想到,我被自己弟弟害成这个样子。”
“哎,人心隔肚皮这句话不会错啊,那晓得水根胆子这么大。”
“他要是早点告诉我,我也不至于被抓进去一个多月遭罪,差点工作都弄丢。”
“这种事当然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告诉你,你万一去举报呢?他也怕你划清界限,戴罪立功的呀。”
“噢,那这样害我,他就心安理得了?真是……”
“水根现在到底结案没有?大概要蹲多久号子?”
“我妹夫说,可能还要再过半年才判,其他几个人还没审清。”
“那大概会判多久?”
“起码十年,上头说这个是团伙窝案,在全国范围内性质都算特别严重,要重判。”
“那我看你也没捞到什么好处。”
“还好我没捞到什么好处,要不然,我这回也要完蛋。”
两人阵阵唏嘘,为方水根感到不值,回忆当初的短暂辉煌,又对眼前的一切表示失望,从左右逢源的红人,沦落成遭人笑话的销赃从犯,这对方木根的精神打击尤其巨大。方鸣谦正听得起劲时,一只手从身后伸来狠狠拧住他的耳朵,方鸣谦回头看去,李秀兰对他怒目而视,他比出一个嘘的手势。两人先咳嗽了几声才走去客厅,见到两人进来,方木根和毛有志这才重新启用广丰话聊天,过一会就把在边上闲晃的方鸣谦赶出房间,要他回工人村。
方木根回来上班后,方鸣谦经常在下午流窜到红砖楼,方木根上班去了,李秀兰无精打采,坐在沙发上打毛衣。遭了这次变故的李秀兰,如今也变得朴素低调起来,她收起了金项链和羊毛西装,每天穿一身洗褪色的蓝色工作服上班下班,方鸣谦对母亲打毛衣这个爱好感到阵阵狐疑,他从未见过李秀兰的成品,不要说毛衣,就连最简单的围巾、用线最少的手套也没有见过一双。在父母双双上班的下午,方鸣谦悄悄用钥匙打开房门,在写字台抽屉里发现了李秀兰的小秘密,她把几天前,方鸣谦看见那件即将完工的绿色开司米毛衣,重新拆成了几团毛线球,堆在抽屉里,如一堆绿色大蚕茧。
方鸣谦愣了一会,忽然可怜起李秀兰来,他想象出毛有志和方木根坐在一边,时而用家乡话大声聊天,时而唉声叹气怨天尤人,一根接一根抽烟,李秀兰坐在一边,把毛线打了又拆,拆了又打的百无聊赖场景。
原来我妈就是这样打发时间,方鸣谦想,比我做作业还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