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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不白之冤

方木根永远记得那一天,他正在开卷扬机,班长李红旗从铁楼梯咚咚咚跑上来对他说:“木根,外面有人找你,你去一下。”

“我还在开机器呢,”方木根操纵着把手,把吊笼上升的速度放慢,“谁找我?”

“你去一下,我来帮你开,”李红旗接过操纵杆,“快去快去。”

方木根站起来,把操作台的座位让给班长,指着面前的工作记录单:“你记得帮我填一下,顺序别搞乱。”

方木根走下楼梯,卷扬机操作台位于二号竖井高处,要走七八条铁楼梯才能下来,方木根觉得这事有点怪,班长来帮自己开卷扬机。

他走到院子里,保卫科的余老头披着一件军大衣,身后站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方木根心里一惊,又镇定下来,走上去问:“余队长你找我?有事?”

余老头斜着看了方木根一眼:“不是我找你,是后面这两个同志找你。”

两个身形高大的警察走上来:“你就是方木根?”

方木根点点头。

其中那个脸黑一点的警察摸出一副亮闪闪的手铐:“我们是铁路警察,你跟我们走一趟。”

方木根还没反应过来,白脸警察拽住他左臂,往前一拉,黑脸警察上来使了个压铐,举起手铐对着方木根手腕敲下去,半月形锁梁吱一声划了一整圈,在惯性下咔哒一声合上,黑脸警察用手一捏,铐环吱吱收紧了四个卡位,方木根觉得手腕有点痛起来了。

“我犯了什么事?”方木根抗议,“你们凭什么抓我?”

余老头嘿嘿一笑,暗示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你弟弟搞的那些,冰箱彩电哪里来的?”

方木根另一只手也被上了拷:“我弟弟从外面倒回来的,有什么问题?”

“有非常严重的问题,”两个警察一推方木根,把他往院子外推,“跟我们回去好好调查。”

二号竖井门口,电机车轨道旁的下井工人休息室里,几个上晚班的风钻工人,浑身落满矿尘,满脸乌黑探出头,打开安全帽上的矿灯,好奇地照着方木根被三个人押着经过。

方木根不知是抬头好,还是低头好,为了减少被熟人认出的机会,他还是低了头。三个人推着方木根,走去马路对面,一辆盖上车棚的绿色北京吉普没有熄火,在路边等着他们。

余队长坐上副驾驶,两个铁路警察把方木根推进后排,一左一右把方木根夹在中间,从他们呼出的气里方木根闻出,这几个人晚上都喝了白酒。

“余队长,”方木根知道事情不妙,两个警察一左一右铁塔一样坐在自己身边,“我弟弟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你弟弟出了什么事?”余老头还是嘿嘿一笑,“方木根啊方木根,大家都是矿里人,为了给你留点脸面,我们特意等到这个时候来找你,怎么,你还想装傻?”

“我装什么傻?”方木根囔起来,手铐压得很紧,扇齿压在骨头上又冷又痛,“我真不知道。”

“你跟这两位同志说,不要跟我解释,”余队长回过头,给两个警察一人发了一根烟问,“手续要怎么办?”

听到手续两个字,方木根一个哆嗦:“余队长,我真不知道我弟弟犯了什么事,你知道你告诉我啊,这半夜三更的来抓人,总得说清楚吧。”

“会说清楚的,”黑脸警察点起了烟,“你别着急,有的是时间给你说清楚。”

方木根浑身发冷,他想起了选厂的粉碎车间,流水线传输带上,一摊摊矿石慢慢朝着黑洞洞的入口移动,一台巨大无情的机器张开嘴,冷漠生硬地等待这些原料落下,饶是怎样顽固不化的矿石,只要进了机器,在那一堆精心设计出的铜墙铁壁和铁锤轮番敲击之下,从机器那头出来时,都变成一滩齑粉。

北京吉普开进保卫科院子,方木根被押进了保卫科,警察打开一只手铐,把方木根拷在了窗棂上。接着他们就去了隔壁,没有人理睬方木根,他只听见隔壁嗡嗡的说话声,一个年轻的保卫科干事披着军大衣,漠然地在桌上写着材料,偶尔在卡壳的间隙才瞟一眼方木根,方木根面对窗棂站着,外面是黑漆漆的山坡,水根到底犯了什么事?方木根心里浮出各种猜测,投机倒把这个罪名大大地从黑暗里飘出来。

沉重的皮鞋声响起,两个铁路警察走进屋子,打开窗棂上的手铐,又拷上方木根右手,把他推出屋子,这一回院子里发动的是一辆桑塔纳警车,车内亮着黄色小灯,黑脸警察问白脸警察:“你开还是我开?”

“你开上半夜吧,”白脸警察说,“我开下半夜。”

余队长跟出来:“这么晚了,要不住一个晚上?明天再走?”

黑脸警察摇摇头:“上头有任务,越快到案越好。”

方木根坐进了桑塔纳,他们把后面两扇车门锁死,开出了保卫科,开过了还在改建的文化宫,开出了跃进门,开上后马路,开过汽车站,汽车颠簸起来,开上了臭名昭著的那条黄土省道。

“警察同志,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方木根熟悉的一切正在慢慢远去,“我弟弟到底犯了什么事?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白脸警察扭头斜一眼方木根:“到了会有人跟你说,其他的,无可奉告。”

车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前方车灯照亮了无穷无尽的盘山公路,方木根靠在后座上昏昏沉沉睡过去。

天快亮时方木根被摇醒,走进一个院子,穿过走廊,走过一个个房间,经过一扇扇绿色木门,到达终点时,方木根抬头看了看门上的木牌,白底红字上写着:刑事侦查科。

接下来的日子方木根过得恍恍惚惚云里雾里,每天都有不同的警察轮流问他经手卖出的彩电冰箱洗衣机数量,时间地点人物,牌子叫什么,卖给谁了,卖了多少钱,怎么分钱的,你和你弟弟多久联络一次。

方木根每次都要追问:“我弟弟究竟犯了什么事?”

“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还管别人?先把你的问题交代清楚。”警察们的口径十分统一。

交代过所有细节,他们把方木根丢进了看守所。二十人一间的大房间,号友们白天来打探方木根的“功绩”,新人方木根坚持说:“我是被冤枉的。”

大大小小的青皮光头都笑起来:“我们都是被冤枉的。”

那几天方木根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还没有跟他们一样,被剃成光头。大约是第十天的时候,方木根被喊出来,带进一个房间,一进门,他几乎要落下泪来。桌对面坐着的,是身穿便装的二妹和妹夫,这两位在狱政系统上班,只是单位很远。

“我是被冤枉的,”方木根眼眶红起来,“水根到底犯什么事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

二妹方木仙说:“水根从火车上偷家电让你卖,你真的一点都不知情?”

方木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从椅子上摔倒在地。他被掐着人中苏醒时,眼前二妹说了一句话,让方木根有了面对生活的勇气:“哥你别担心,这次我们全家都来了,一定要把你救出去。”

一下子进去两个儿子,老爷子方兴泉一夜之间头发花白,他发动了所有人脉关系,四处奔走打听情况,得到的最后答案是,大儿子没事保住了,小儿子证据确凿,情节严重,法院将重判。

半个月后,妹妹妹夫开车把方木根送回去,车开到跃进门就停下了,李秀兰推着自行车站在跃进门下。方木根披着军大衣从车里出来,头发乱糟糟,满脸胡茬。

“罗场长叫我来接你,”李秀兰说,“让你吃过饭去一下他家。”

四人在跃进门下简单告别,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妹妹妹夫开车回去,方木根心情凝重问李秀兰:“是不是要开除我?”

“我哪知道,罗场长什么都没说,”李秀兰看着蓬头垢面的夫君,“要真开除你,还找你干什么,你别想太多,先去我阿爸家吃饭。”

“这段时间……家里怎么样?”方木根问,“我是被冤枉的,水根害了我。”

“我们都知道了,走吧,上车。”李秀兰跨上座包,带着方木根进了李家院子。

对方鸣谦练过飞腿,吃饱饭的方木根去了罗场长家。

罗场长,老乡,恩人,方兴泉的生死之交,瘦削的中山装下有一副大嗓门和暴脾气。

这一次罗场长没有骂娘,语气平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罗场长,我是被冤枉的。”方木根再三为自己辩白,“不然我不会这么快就出来。”

“我相信你是清白的,”罗场长说,“但是人言可畏啊,现在有很多议论,对你不利,你要坚持住。”

“那我工作怎么办?”方木根想起了毛有志,从油水丰厚的检修车间调去井下放水混日子。

“你工作暂时不会动,你好好休息几天,我安排一下,你就回去上班。对外嘛,就说你回老家看病去了,我打过招呼了,上面不会为难你。”

方木根激动起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罗场长,大恩不言谢,我方木根有今天,全靠罗场长一手提拔,我下辈子……”

“唉唉唉,起来起来,”罗场长扶起方木根,“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你这个同志,平时要多注意同事关系啊。”

罗场长拉起方木根:“你回家好好想想,跟底下人要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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