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宁终究还只是一个小人物,那些涉及到更高层次的事情,远比他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他不知道,他今天与太平公主说过的每一个句话,甚至让肖老道与武三思说过的每一句话,不出十日都会落到千里之外,那个大唐真正掌舵人的眼睛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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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洛阳,自光宅元年起已经改称神都。
许是武后看来,长安留给她的记忆并不美好,是以这些年来一直安居神都。
此时,皇宫之中,一位满头华发的老太太正在试穿着新衣。
宫人婢女把一件龙凤锦绣的朱红长袍小心地套在老太太身上,一旁侍奉的太监满眼谄媚,躬身奉承。
“这龙凤锦袍,尚衣局的绣娘足足赶了三个月工才算完成,穿在圣后身上啊,啧啧,端是华美无双呢!”
老太太没说话,闭目养神,任由宫人整理。
太监又道:“奴婢就说,唯有龙凤齐鸣方才配得上圣后之尊。纵论古今,独圣后有此殊荣呢。”
这一点太监倒是没说错,自古以来,皇后只着凤袍,哪个女人敢把真龙着身?
可惜,此言一出,老太太猛的一睁眼,喃喃自语:“龙凤齐鸣?为何非要有龙?”
“这......”
太监以为是问他,一时之间也不好答,只道:“如今白马寺主持进献《大云经》,经中有云,女主治国,最后成佛。今上也几翻上表,肯请圣后代之。连满朝文武都日日觐见,苦劝圣后登临大宝。”
说到这儿,太监媚笑:“这龙绣嘛,自然配得上圣后喽。”
“是吗?”
武后脸上无波无澜,又问了一句:“为何一定是龙,凤却不行?”
“这....”太监局促起来,良久方道,“这是祖制。”
武后闻罢,猛的把身上的龙凤锦袍一抖,骤然褪去。
“来人,换凤袍!朕偏要以凤代龙,谁敢不从!?”
“是!”太监冷汗直流,躬身称是。急忙退下,去换凤袍。
......
“启禀圣后,上官才人求见。”
“宣。”老太太一听上官小婉来见,令人传上来。
自己只着中衣倚回榻上,老目再闭,养起精神来。
“圣后!”
恍惚之间,只闻一声轻唤,紧接着只感一件大氅已经披在了身上。
缓缓睁眼,入目就是一清秀宫人,正在为自己裹严衣袍。
“婉儿来了!”支起身子,“何事?”
面前的女官闻罢,深深一拂,“启禀圣后,房州的奏报到了。”
“拿上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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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州的奏报不只一份,上官婉儿呈到武后面前的,粗看之下就有三四封。
老太太搭眼一瞅,脸上就露出了笑意。
不由暗道,还是婉儿懂我心意,这放在最上面的,正是老太太最想看到的,乃是庐陵王李显的亲笔奏折。
展开静观,果不其然,是李显上请母后登基的请奏。
里面虽都是些歌功颂德,陈恳上请的面上话,可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是的李显的态度。
老太太要的,也就是这么一个态度。
粗略过目,就递给上官婉儿,“送到陛下那里去,明日常朝,召告百官。”
“是。”
小婉芊芊下拂,算是应下,可是人却没动。
只见老太太又拿起第二封,却是内庭眼线对房州时局的密报。
说来也属正常,两个侄子、一个女儿专程跑到房州去,其一举一动,老太太又怎会不挂念在心呢?
只不过,展开一看,老太太就是一怔,嘴里更是嘟囔出声:“太平这丫头,还是不情愿啊!”
这上说,太平公主居然去找了她的那个师叔出主意,还是不想嫁入武家。
抬头看着上官婉儿,“她怎么就不明白,我这是在救她啊!”
小婉不好回话,只得又低着头,拂了拂。
而老太太也没有让她回应的意思,摇头苦笑,“她那个师叔又怎是那块能解危的料子?”
一边说,一边继续看下去,然后不由再次错愕。
把密报先放到一边,只见秘报下面一封正是武三思上请的奏本。
打开一看,她那个侄子武三思居然......
居然在给李素杰和李上金求情?
要知道,在临去房州之前,正是武三思主使朝臣弹劾素杰、上金两兄弟,要彻查二人谋反之逆。
目的自不用说,震慑李氏,保证武后顺利登基。
对此,老太太虽然觉得武三思此举有些过于激进,可考虑大局,还是默许了。
没想到,现在武三思居然改了主意。上书言到,若真把李素杰、李上金论罪,恐有损圣后慈心,当以柔处之,必可召显圣后仁慈,感化天下。
这可让老太太颇为意外,不由坐直了身子,把武三思的奏报,还有那封秘报同时端在手里,左右细看。
口中更是喃喃自语:“难道,那道人还有此等见识?是我看错于他了?”
可是,这不看不要紧,比道士更加让武后惊诧的是:
“吴宁......”
“十五岁!?”
老太太实在没法相信,能让武三思开窍的人,居然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端着密报继续往下看,于是,吴宁那番关于“朝争与民苦”的豪言壮语便展现在了武则天面前。
而一旁的上官婉儿也是疑惑不解,这个被圣后叫出名字的吴宁,居然能让圣后看着奏折又惊又笑。
......
“大唐开朝一甲子,居然要迎来了一位女皇,殿下说,这天下间的男人们会服气吗?”
看到此处,老太太眉头紧锁,怒容乍现,不由让她想起刚刚那件龙凤锦袍。
心中暗道:不服气又如何!?不服气,就杀到他服气!
......
“而且恰恰相反,这天下间,估计只有我一个人是真心服气,真心地认为圣后登基并无不妥。”
“天子之责,代天行事。只要能帮老天管好这天下,男人还是女人,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
看到这里,老太太又是由怒转笑,自言自语:“算你这滑头识相!”
要是没这句,估计老太太放下密报之后,一道旨就飞房州去了。
那吴宁还没出下山坳,就已经是凉的了。
......
再往下看。
“李氏要稳皇族之贵,武家要迎头赶上权倾天下!”
“关陇世家,要保住自太宗以来的无上荣耀。”
“七姓十家,又要在圣后的重压之下得活,以维系家族的千年延续。”
“科举选官,选的是李武两家亲信家臣。是以比的不是谁的问学大、本事大,比的是谁会讨好,谁会奉承。”
“酷吏刑臣,抓的不是罪恶,抓的是异己!”
“男人们想的不是朝政,而是不被女人压在身下!”
“公主觉得,这场权力的游戏之中,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什么?”老太太眉头紧锁,而吴宁接下来就给出了答案。
少了民苦,少了天下。
权力之下,还有饥饥民苦;浮华背后,还有芸芸众生。
少了身为臣子的担当!!
老太太看到此处,只觉浑身大汗淋漓,好不痛快。
“好!!”
猛然叫好。
“说的好!!”
把密报甩到上官婉儿面前,“把这段话抄录下来。明日常朝,我要亲自读给那满朝臣子听听!”
说着说着,武老太太脸上现出一丝嘲弄:
“不知那些所谓贤良,连这个十五岁少年都不如之时,是何作态!”
(吴宁大吼!)
(不要啊,这特么不就是群嘲?)
(这老太太想给我拉多少仇恨?)
彻底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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