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参加过很多次施粥会,以前,母亲从大锅里将加了肉的粥舀出来,盛到伸到面前的碗里,再说一句:“泰拉保佑你。”等皇后做完这些,小公主会把面包递给得到了粥的人。常年累日的言传身教,维多利亚对整个流程烂熟于心。在她还没出生年代,救济者只是简单的派发硬面包,听说有人接过来便塞进嘴里,当场噎死了。
今年的地母升天节,皇后为了被典当的珠宝大发脾气,呆在房间里不出来。只能由公主代劳了。爱德华倒是挺高兴的,因为姐姐的“高升”,派面包的活计落到了他头上。好奇的王子把面包放到鼻子前闻了闻,对姐姐做了个鬼脸。
'爱德华,亲爱的,你以为会洒糖霜吗?'下一位轮到了个女孩,她端着有豁口的陶碗。'这女孩真瘦啊,好像撑衣服的木架子。'公主把肉汤倒进她碗里,缺口有点大,汤漏了出来顺着手臂往下流。她很自然的把嘴凑上去吸吮。女孩的手背本来是灰扑扑的,因为汤汁和唾液的缘故,恢复了原本的色调,维多利亚看得一阵反胃。女孩百忙之中,还腾出了只手伸到王子面前,爱德华赶紧递上了面包,女孩身上的味道也不讨人喜欢。
“……泰拉保佑你”公主冲着埋头苦吃的背影说。
脏女孩之后来了个中年女人,她满脸讨好的表情对公主伸出了碗,站在一旁的修女过来赶她:“这都是第三趟了,你太过分了吧?”'啊,对了,'维多利亚想起来,'就是这个女人,每次领到食物一点也不吃,总是急急忙忙的护着碗离开。'她不停的哀求:“行行好,艾拉修女,今天是我家孩子唯一能吃饱的日子。”修女体态丰满,完全遮蔽了视线,公主只能去想象她可怜的神情。
“你拿的够多了,回去吧。”修女不为所动,庞大的体型犹如戒备森严的城堡,守卫在到达汤锅的必经之路上。
后面的人不耐烦了,有个沙哑的声音抱怨:“该死的,今天可是升天节,你的慈悲之心呢?”话一出口,引起了很多的共鸣,看来这可怜的女人不是唯一一个重复排队的。
“没事,艾拉修女,让她过来。”维多利亚倒是无所谓。'上位者要心怀仁慈,'她对着低眉顺眼的中年妇女露出了微笑,把汤盛给她,“泰拉保佑你。”
“也保佑你,殿下。”她虽然感激涕零,倒也没忘了爱德华的面包。
艾拉修女挪到公主身后,趁着她盛汤的功夫,轻声耳语:“殿下,募捐来的食物已经快没了,要不要宣布结束?”
“啊?”维多利亚抬头看着眼前的人龙,'还有这么多,'她踮起脚尖也没能看到队伍的末尾。“他们等了好长时间,难道说赶走就赶走吗?”公主微微扭过头,同样压低了声音。
“殿下,年年如此,吃的从来都不够。”修女不以为然,还补充了一句,“按照皇后陛下的惯例……”
怒火被点燃了,维多利亚用汤勺杵着锅底:”艾拉修女,请你叫厨房为大家继续熬汤。“公主的声音里有股不容置疑的权威,好像她拿的不是木勺而是权杖。
“这……“修女进退两难,她发现很多人都在瞪着她,和她身后的教堂。
“兰斯洛特爵士,请你护送艾拉修女,我想她在厨房需要帮助。“维多利亚盯着修女厚实的腰身,人们喊着她的名字,称颂公主的仁德,让她自我感觉非常良好。'我简直像个受人爱戴女皇。'
得到命令的骑士先行拉开了教堂的大门,艾拉只得对公主屈膝,怏怏的走了。爱德华歪着头,冷不丁来了一句:”母亲会责骂你的姐姐,她生气的样子好吓人。“
维多利亚苦笑,是啊,往年她陪着母亲来施粥会,的确也曾人多粥少。对此,皇后似乎并不在意,但她不行。'我可不是母亲,我才不会容忍有人饿着肚子离开。'而且今年来的人特别多。'听说有很多外地的难民。'
”别担心,爱德华,妈妈不会说什么的。“维多利亚安慰着弟弟,一个男人带着两个男孩来到她面前,孩子学着大人向公主鞠躬,嘴里说着:”祝福你,好心的殿下。“这家人有着边疆行省独特的口音。
公主满面春风,'他们跟爱德华一样大呢。'
姐弟俩又在施粥篷多呆了三个小时,等马车载着他们回到皇宫,月亮已爬山了枝头。马车的门被打开了,一只胳膊伸了过来,维多利亚一手拉着裙子,一手扶上去,低头钻出马车:“罗根,你不知道今天有多……”,公主踩到了地面,站稳了身子,“……父亲。”板着脸的皇帝让维多利亚差点松开手,去行个屈膝礼。父亲与女儿僵在原地,都在等对方先动。王子自姐姐身后探出头,小声的叫了句:“爸爸。”皇帝的表情松动了,父女之间的高墙暂时被打破。
“早点去休息吧,孩子们。”皇帝摸了摸爱德华的头,视线落在维多利亚拿着的短剑,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开口。
爱德华蹦蹦跳跳的在前面走着,公主则先对皇帝行礼,恶意满满的感觉到了父亲的不自在,才踏上台阶。白色台阶的终点露出了母亲的脸。她三步并作两步超过了爱德华,打算再郑重其事的行礼。'不就是晚回来一会,个个拉长了脸,我可是在救济穷人,难道还有比这更应该去做的事吗?'
皇后打乱了她的算盘,母亲把维多利亚拉进怀里,右手轻柔的梳理着女儿的头发。公主软下来,搂住母亲的腰,闭上了眼睛。爱德华大叫一声,加入了母女之间的拥抱。
台阶下的皇帝看着抱成一团的母女三人,长出了一口气。整整一个下午,他在朝会上都心不在焉。正午时分,东门广场的施粥会暴动,失去了耐心的暴民掀翻了粥摊,把维克托公爵打个半死,还撕扯公爵夫人的衣服,图谋不轨。若不是公爵的护卫亮出了刀剑,砍掉了几个人的手,那场面就无法收拾了。等警卫带着弓手们赶到,现场的人群一哄而散,混乱中很多人跑出了城门,再也没回来。
有大臣提议派兵保护施粥的贵族,有人建议干脆取消了事,几位骑士请命去护卫公主和王子。一袭白袍的大主教怒视着所有人,质问如果没了仁慈之心,那地母升天日的意义何在?但就算是他,也谨慎的希望皇帝增派警卫去码头区。
一队披盔戴甲的士兵出现在等候救济的人群旁边,皇帝稍稍设想了下这个画面。'我将亲自发动第二场暴动,还把我的儿子和女儿卷进去。'大臣们很快从公爵夫人是否完璧的问题,转移到了税收上,争的面红耳赤,皇帝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坐立不安,直到总管摸过来悄悄的说了几句,他才恢复了镇定。
皇后搂着一双儿女走进屋里,卫兵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大门。听到门锁闭合的脆响,皇帝才彻底的放下心。,天色暗下来,路边的灯被点亮了。他延着皇宫围墙内的道路散步。两个禁军跟着他,盔甲部件摩擦的声音打破了静谧的环境。
皇帝比了个手势,安静又回来了。他终于可以再度沉入思考。'里昂吾友,我为你发动了战争,可如今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上位者发出了一声叹息,商人,贵族,平民,大臣,谁都只想着一毛不拔,反正绿皮也打不到他们家门口。难民大闹施粥场,各地本来就对外人不友好的公爵领再也不可能接收他们了。偌大一个国家,谁能为我所用?'皇帝的步子逐渐加快,禁军为了跟上他的速度,无法再保持安静。这一次,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只是自顾自的往前走,他披肩上绣着金边的帝国鹰反射着火光,让禁军在黑夜里不至于跟丢了目标。
“说了我不能走,小娜。”艾米莉脱下心爱的鹿皮靴,伸到篝火前,鞋跟上的裂口张开大嘴嘲弄着她。法师心疼的吸气,“天呐,这靴子花了我整整二十马克。”她又说了几句,发现大家笑的很尴尬,才意识到即使是士兵中的队长,也不富裕。
“所以,需要金粉来写的传送卷轴连我也用不起。”如果这句话是想要亡羊补牢,那效果真是太差了,火堆边彻底没了声音。
“你肯定带了一份在身上吧,艾米。路上这么危险,只有拜托你去当信使了。”克里斯蒂娜还在努力的劝说法师,烤鱼的油滴在手上也没感觉。
“传送卷轴只能回到制作地的法师塔,而唯一的法师塔在哪儿你也知道,我飞去那里有什么用?跟皇帝请安?”艾米莉恼火的在树桩敲击着靴底,徒劳的想要把它粘回去。
“女士,让我试试吧。”布鲁克·格林自告奋勇。艾米莉狐疑的看了他一会,把靴子递过去,一幅死马当活马医的模样。
克里斯蒂娜咬着嘴唇,被法师顶的有点下不来台。圣骑士克服了作祟的虚荣心,心里算着手头能用的兵力,她把手里的棍子插到泥地……
老乔治将刚拣来的树枝递给她,精灵嚼着差点被她当成笔的烤鱼,在地上写写画画。'队伍里的人太多了,靠干粮和打猎维持不下去,必须找个地方补充食物。'法师挤过来坐在她身边,专心看她在地上画了一会,还是憋不住笑出了声。克里斯蒂娜转过脸撩起了垂下的头发,漂亮的柳叶眉扭在一起,她生气了。
“对不起啊,小娜,不过你真不用想这么复杂。”艾米莉忍住笑,她从精灵手里拿过树枝,在地上画了个长着尖牙大耳朵的兽人,克里斯蒂娜看了半天才认出来。法师再接再厉,又画了个比较矮的,精灵觉得她是指代地精。
“我跟着军队打了两年仗,从我那支部队的作战经历和得到的战报看,绿皮的死亡数量非常惊人。”艾米莉抬眼看了看老乔治:“无意冒犯。”地精不厌其烦的重复了一句:“绿色的皮肤不代表就是一家人。”
“这些天下来,我们一路往帕那赶,却连个兽人的影子都没碰到,那它们肯定都去围攻教会的骑士团了。”法师继续她的分析,克里斯蒂娜担心的抬起头,看了半天,才在远处的一堆篝火边找到了史蒂夫的身影,他和戴维斯爵士所部的幸存者独成一队,连营火都刻意远离大家。
“按照乔治的说法,峡谷里还剩下几百个绿皮留守,以及一个逃到地表的黑暗精灵小家族。”艾米莉看着地精,地精严肃的点头,法师接着说:“我们现有的力量,再加上老乔治的部落接应。即便有黑暗精灵阻拦,救下俘虏也不是难事”
'是啊,说的不错。'克里斯蒂娜很赞同法师的分析,不知不觉间,篝火边围过来了很多人,男人们都听到了艾米莉的话,就连老兵格林也难得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挺好的计划,希望能成功吧。'精灵仔细思考着所有的细节,想要找出任何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哎呀,你真是我的救星!”艾米莉高兴的套回了靴子,对老兵的手艺赞不绝口。'既然这么感激,干脆去跟他上床好了。'克里斯蒂娜使劲的摇头,打断这个念头,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对老友充满了恶意。
'夫男女之爱,求之不得,触之不到。故唯有交心,彼此魂魄相依,方能长久。'精灵诗篇《秋之十二章》的段落冒了出来,克里斯蒂娜撇断了树枝,丢尽火堆,干枯的枝条在篝火里扭曲变形,最终消失在她的视线。“我何时拥有过他的心……”克里斯蒂娜不小心说出了声,士兵们奇怪的看着她,还好,没人懂得高等精灵语。正在和老兵聊天的艾米莉,突然楞了一下,她很快用新的话题掩饰过去。但两个女孩背贴着背,老友感觉到了她的颤动。
克里斯蒂娜觉得自己更悲哀了。
注释一:文中引号部分为人物内心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