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城下,黎子渊白衣飘摇,伸手轻轻掸去胸前灰尘,望向对面那位白衣白发面容枯槁,五窍淌血的青年,开口低声默念,“送你登天。”
白衣书生踏出一步,脚下地面炸裂,广袤大地以白衣为中心层层朝外炸开,宛如在大地平铺一张蛛网。
大地上气浪四散开来,白衣冲天而起,于宁之远身前落下,双掌朝前推出。
宁之远抛出手中长剑,不闪不避,双拳迎击,双拳对双掌,白发剑客身形倒飞。
白衣对白衣,两人悬于空中,黎子渊顺势捏住宁之远双臂,双手上托,宛如要托起浩荡天地。
满头白发的青年被这一托冲上天际,身形不稳之际,青天之下再有紫雷落下。携天威自天宫而落的紫雷在泰安城上空结成一方雷池,将宁之远淹没其中。
手中无剑,宁之远五指成勾,探入周围雷液之中,双手搅乱一方雷池,漫天紫雷宛如被大风搅乱的江海,汹涌翻滚。
雷池尚未崩解,黎子渊乘势再上,右手虚握,在天空泛滥的紫雷由外而内开始聚集,最后化为一个巨大球体将宁之远困于球心处。
“爆。”白衣丞相轻吐一字。空中那颗硕大雷球轰然炸裂,处在球心处的宁之远被爆炸产生的罡气往复切割,发出刺耳的金铁摩擦声。
紫雷散去,露出宁之远身形。空中人满面鲜血淋漓,浑身白袍炸裂。不给宁之远以喘息之机,黎子渊欺身再近,双手再次上托,和之前如出一辙,白发剑客再次升空。
这位白衣丞相莫不是要将宁之远一路送过天门,丢进西天?
宁之远再升空,脚下已是层层堆叠的洁白流云,面前是一轮火红大日。
与苍天齐高!
升至此处,正好遇见回落长剑,抬手接住佩剑,宁之远望着面前红日展颜一笑,露出满嘴猩红。
目光望向下空,那位白衣书生正携九天流云尾随而来,似乎还想故技重施,一路将自己打出九天之外。
白发白衣的枯槁剑客调转身形,头朝下,脚指天,长剑倒拖,带出一条火红尾焰,急坠而下。在半空遇见那位白衣丞相,手中长剑顺势斩出,剑身周围有龙吟之声传开。
望向那竖直斩下一剑,黎子渊眼中先是露出惊愕,后头转念一想,才想起先前交战之初,宁之远便将长剑竖直抛上天空。
“没想到竟然是在这里等着我呢。”一身白衣的寒门书生脸色狰狞,双手合十,抵住长剑。
宁之远一身白袍再次鼓荡,胸腔之中,浩瀚雄浑真气剧烈翻滚,以百川入海之势尽皆汇入手中长剑。
长剑太重,黎子渊双臂开始微微颤抖,然后开始弯曲,剑锋愈近,距离咽喉之处只差一尺距离。这个在世人心中一向儒雅,淡然,大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丞相大人此刻满脸狰狞,额头青筋臌胀,双臂袖袍寸寸炸开,手臂也因为过分灌注天地元气而肿大一圈。如此拼命才将长剑再次推至两尺之外。
两方真气于长剑之上交战,论品质根骨能排进天下前十的长剑在此刻铮鸣如龙,剑身弯曲几至满月状态。
由九天之上坠至大地,在世人眼中不过一瞬,于交战两人却好似过了百年之久。
轰入大地,整个天空都是因两人导致的漫天灰尘,泰安城中宛如发生了一场地震,房屋倒塌不知几何。
......
......
泰安城内中央处,便是那巍然屹立的南唐皇宫。此刻宫墙之上,有三道人影站于阁楼。
前方,一位两鬓微白的中年穿一身明黄龙袍,风沙太大,他眼睛微眯,望着城外的那一团巨大烟云。
身后半步处,一身紫袍的刘天帝沉默戴上那双天蚕丝织就的透明手套,紫袍之上隐隐可见真气蒸腾,身体紧绷,神色戒备的望着城外。
再旁边,是穿一身艳红官服的阴柔大宦官,探出衣袖的双手十指猩红。
左大人。生而小天下,生来为大人,故名左大人。
身旁两名羽化战力,唐皇仍觉得心底不够安稳。
一旦城外那位掌控块垒的黎子渊落败于宁之远剑下,这个泰安城中还有谁能拦得住那位得见长生的仙人。
当初一盘大好棋局竟然因为这一子算错而到了今天即将崩盘的地步。
不过,他仍旧不后悔当初落下第一子。今天这个以余生寿命取巧跨入长生的青年天才尚且如此难缠,他日若是他一步一个脚印,像云天之巅那袭黑袍硬生生推开天门之后又该如何钳制?
现在的蜀山自然是没有反叛之心,可是以后的事情又有哪个说得清楚呢?
自古人心啊,最是难测!
出身天家的皇帝陛下这一生见过了太多太多的人心阴暗面,所以他不相信任何人的忠心,他只相信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
从天边的那团烟云收回目光,一身紫袍的刘天帝低沉开口,“陛下,我去助丞相一臂之力。”
两鬓微白的皇帝陛下目光仍旧望着城外,眼神之中闪过一缕异色,低声回了一句,“不必。”
刘天帝这个人他着实喜欢得紧,有时候他拿着自己的手下跟这个紫袍男人对比,发现竟然没有一个赶得上这条恶名昭著的恶犬的。
刘天帝,刘恶犬,刘紫犬,黎家恶犬。在外人眼中,刘天帝总是逃不过一个犬字的骂名。
不过在这位皇帝看来,犬实在是一个极好的字眼。因为犬最是忠心。在这个世道呀,做下人的最好的品质不就是忠心二字么?
不过这位唐皇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刘恶犬自然是极忠心的下人,只是这条忠心的恶犬却是黎家的恶犬不是他天家的恶犬。
......
......
烟尘散去,黎子渊踉跄起身,身形伛偻,抬手拭去口中的鲜血,有想要擦去脸上的灰尘,在脸上胡乱抹了一通,结果鲜血和灰尘混杂,糊满了整张脸庞,显得越加狼狈。
黎子渊仰天大笑,“以冯虚之境深入北燕万里,带回了北燕第一军候宁国侯的头颅,还挣满了南唐历代军人从未有人挣满过的十万军功,由青石镇而起,至白州城外一路浴血两千里,最后关头一夜白头,遁入半步长生。”
“宁之远,你果然不愧是我们南唐千年不遇的惊艳妖孽。再给你几十年光阴,你定是第二个云天黑袍无疑!”
“只是,这世上千万条路,你偏偏选了最愚蠢的这一条。当初逼着蜀山处死白泽之时也不敢断定你就真的会迫不及待的亲上泰安城找我报仇。人心这个东西,又有那个真的算得准。稍微理智一分的人都会选择隐忍,等到羽翼丰满之日再找我报仇。”
“结果,你偏偏就这样做了,蜀山的安危你不顾了,还要太玄白发人送黑发人。今天,你不但为白泽报不了仇,你的性命也要交代在这泰安城下。”
对面宁之远恍然失神,双耳开始渗血,口鼻淌出的鲜血已经不再是鲜红,而是乌黑。
他痴痴的望向了黎子渊,叩问自己内心,他到底是真的要为白泽报仇,还是在知道白泽死后就只想一心求死?
按黎子渊言语,自己若是真心想为白泽报仇,就该安心隐忍,等到实实在在踩进长生大门之后再想报仇之事,那样才能真正有希望为白泽报仇。
可是,自己偏偏就选择了迫不及待的找天下世家清算,要单人单剑来泰安城前叩关。
或许,宁之远在知道白泽死的那一刻也就跟着死了。所以,来泰安城找黎子渊他不是为了报仇,只是为了求死。
宁之远恍然失神之际,黎子渊身体猛然前移,白袍飘摇,转瞬而至。
不给宁之远反应之机,右手猛然按下印在宁之远胸膛,带出一蓬乌黑血液。
宁之远陡然回神,想要稳住身形,却被黎子渊一脚再次踩在胸膛,击溃全身气机。
黎子渊拍出一掌,宁之远身形倒飞一丈,继而再欺身而上,再是一掌排散宁之远辛苦凝结的全身气机。
如此反复,两道白衣,一人前冲,一人不断倒飞,四五里路途转瞬即过。
黎子渊心中冷笑,高手之间对招,最忌心神不定,之前以言语刺激宁之远,他没想过能收到多么出其不意的效果。只是一贯算计人心的习惯使然,不料这个惊才艳艳的蜀山弟子刹那失神。
白衣丞相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妙的机会,顿时扭转颓势,将宁之远死死压入下风。
既然你宁之远一心要求死,没道理不成全你最后的这个心愿。一路交战而过,黎子渊疯狂倾泻气机,势要一举将宁之远送下黄泉。
最后,势大力沉一掌推出,宁之远于摔落在十丈之外。
一路不计后果的出招,黎子渊双臂红肿异常,低垂在两侧,不过这位白衣丞相的眼睛却明亮得耀眼。
他轻轻踏出一步,远方的宁之远想要挣扎着起身,却好像有无形一脚再次踩在了他的胸膛,这位蜀山弟子身下大地下陷一尺。
黎子渊继续迈步前行,宁之远体内似有雷霆炸开,七窍血流不止,白衣丞相低声开口,“掌控块垒大阵以来,自认世间羽化已无一人是本座之敌。只是,对阵长生天人却是真真切切的头一次。”
黎子渊面露陶醉之色,宛若饮下一坛尘封几十年的香醇仙酿,双眼微眯,“更是头一次能沾染长生仙血,真是有意思。”
黎子渊艰难抬起右手,手掌晦涩朝前一推,宁之远身形再次飘摇而起,悬浮于半空中,倾力挣扎仍是无果。
白衣丞相脸上再现阴狠之色,“之前你说要请我赴死?”
右手缓缓握拢,仿佛有一只无形大手攥住宁之远,慢慢挤压,令人牙齿发酸的骨骼碎裂声频频响起。这位南唐天才满脸乌黑血迹,已经看不清脸庞。
“我偏要先送你上西天。”黎子渊身形陡然前冲,落至宁之远身前,伸手探入这位惊艳剑客腹中,抓出一笼鲜血淋漓的肝肠。
抬脚将宁之远踹落大地,黎子渊身形悬于半空之中,右手拎一笼鲜血淋漓的肝肠,宛如一尊地狱杀神。
宁之远仰面倒地,目光透过乌黑的血液望着天空,一次次呼吸,带来一次次清凉之意萦绕胸膛,带出一次次的痛彻心扉。
他似乎已经没有余力挣扎,就是那么安静的躺在黄沙大地上。脑海中慢慢闪过一幅幅画面。
当年,也是这个深冬时节,在南唐边疆。
那年的雪下得格外的大,万里白雪,现在想想真的极美的风景。当然,最美还是雪地中那袭白裙。
初次交手,两人都是心高气傲的天骄,谁也不服气谁,最后落了个两败俱伤。
第二次交手,没有丝毫言语,见面便打!
一次次厮杀,一次次不分胜负。
白衣白裙在万里白雪中厮杀似乎已经成了一个在平常不过的事情。若是哪天没有这两人交手,那才该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呢?
想想那时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呀,怎么自己偏偏就没有察觉到那一点萌生的情愫呢?
直到最后那一次递剑而出,那个白裙女子竟然不闪不避。自己终于慌了。
长剑偏移半分,穿肩而过。白裙女子脸色苍白,倒在自己怀中,低声说了句,“今生今世要死,就死在你手里。”
从此,北燕没有了魔教圣女白泽,南唐多了一个叫白泽的普通女子。
于是呀,南唐多了一个杀人比谁都疯狂的蜀山弟子。因为他对她说过,我要你能够光明正大的活在南唐。
每次宁之远说这句话的时候,依偎在他怀里的女子都只会轻声说一句,“其实有你就够了。”
那时的宁之远那里想过女子说这句话的真意呀,只认为是夫妻之间普普通通的情话罢了。
那时候的自己太过骄傲,在师兄写下君子不争之时,他站了出来,扛起了蜀山的大纛,他认为,只要自己想做,那就一定能撑起蜀山。
所以,在知道了那个特赦令之后,他选择常年在北燕南唐的边境厮杀。以前从来没有人得到过这块特赦令没关系,有了宁之远,就一定会有人得到。
每次他前往边境的时候,那个女子都只是仔细的为他抚平每一寸衣角,掸去他身上的每一粒尘埃,然后望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却终究没有等到他回头。
他可知,他在两国的战场上默默杀敌,仔细的计算着自己的军功之时,那个独守家中的人儿也在天天算着日子,等他归来。
仔细想想,这十年来,陪在白泽身边的日子加起来还不足一月。自己总是在为她想她需要什么,却从来不曾问过他真正想要什么。
若是这十年来没有去挣那十万军功,而是选择好好的陪他呢?
遁入长生登仙境界的白发剑客缓缓闭眼,低声呢喃道,“应该好好的陪陪她了。”
这一刻,宁之远觉得自己的剑心通明宛如琉璃。
一身气机流转如意,黎子渊加持在他身上的封印寸寸炸开,然后被碾碎成齑粉。
宁之远缓缓起身,双手捏住手中长剑,缓慢用力,长剑弯曲如满月,然后再弯。
这柄品质在天下能够排进前十的名剑寸寸断裂。
白发飘扬,宁之远七窍流血,轻轻踏出一步,步子只赶得上常人半步大小,再踏出一步,与常人无异,第三步已经比得上常人两步。
以此类推,疾步前行!
宁之远放声长笑,身体周围开始出现血迹,一道道细密剑痕在身上浮现,如同被千刀万剐!
不过宁之远浑然无觉,他要以身为剑,递出这此生最后的一剑,也是最惊艳的一剑!
......
......
那日之后,江湖上继叶老剑神之后再添一位剑神。
蜀山宁之远!
后山那个小木楼,安静坐于蒲团之上的太玄刹那间如遭雷噬,一口猩红鲜血喷在手里白宣之上,遮去纸上四个大字,神色悲怆!
一旁的叶老剑神沉默的嚼着草根,段胤怀抱长剑,两人皆未开口。
不过他们都知道,那个惊才艳艳的蜀山弟子...死了。
良久之后,段胤轻声开口了,“太玄爷爷,宁大哥真的死了吗?”
其实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不该问这个。只是,他忍不住。从宁之远离开青石镇时就告诉过他,他会死在泰安城下。
只是,这和真正知道宁之远死毕竟是不一样的。这个在他眼中和善的青年剑客算是他江湖上第一个领路人。宁之远给了他一直渴望却又一直不曾有机会得到的东西。他不想去相信宁之远真的会死。
他是南唐千年不遇的天才呀,他是能斩杀羽化的江湖高人呀,他怎么会死呢?
所以,他忍不住开口问了。
答案是老人轻轻的点头。
怀抱长剑的少年郎泪流满面,轻声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丞相呢?”
他是宁大哥最想杀的人,宁大哥都死了,他自然也该死了吧!
不过,这次的答案却是老人的微微摇头!
少年陡然愣住,紧紧抱住长剑,仿佛要把长剑勒进自己的骨头里。
黎子渊没有死,他为什么没死,他怎么敢不死?一位长生仙人请他赴死,他怎么敢不赴约?
不过,事实就是他的确没有死。
精神恍惚间,段胤听到了老人疲累的声音,“你手里的长剑还没有名字呢,给它起个名字吧。”
段胤没有开口,仍旧死死的抱着长剑。良久后才仰头望着外面的天空轻声呢喃道,“听说泰安城的那座大阵叫块垒。”
所以,这把剑叫块垒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