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母亲叫我起床吃饭时，父亲已经被叫到村庙帮忙。
父亲在陈家寨是最有学识的人，村庙里年长的宿老都要忙着水会祭祀的事宜，水会当天的布匹、香茶、蜡烛和黄表纸等用量都由他来记录在册。
我出门的时候正看见陈大宝的女人抱着女儿前往村庙，今天她的女儿是献祭给河神的童男童女之一，需要到村庙里焚香沐浴，以示对河神的无上尊崇。
“阳阳！”
陈寡妇远远地喊着我的名字，挎着一个篮子跑来，说道：“我听人说被行刑的犯人要是临死前吃不饱，死后会变成饿死鬼的，下辈子就还会投胎到穷人家里，我煮了二十个鸡蛋还有五斤羊肉和小饼，你让虎子一定要吃完。”
“婶子，你弄这么多他上哪吃得完？”
“吃不完也得让他吃，他爹当年就是没吃早饭下的河，总不能他也做个饿死鬼。”
陈寡妇把食篮塞在我手里，再三叮嘱让我看着虎子将篮子里的东西吃完，见我答应，她这才放心离去。
村庙里向来不让女人进去，我到村庙门口时，陈大宝的媳妇正站在台阶下。
村庙向来不给女人进去，都是到了村里有重要的活动时才会开门，守门的老人见我走来，抻起拐杖问道：“秦家的崽子，你来作甚？”
“送吃的给虎子，陈寡妇让我送的，说她儿子不能做饿死鬼。”我说道。
守门老人掀起篮子上的蒸布，捏了片羊肉放在嘴里，随即示意我进去。
我进去之后走过一个长廊，见虎子正在露天的水池里蹲着，怀里抱着个婴孩，周围都是点燃的熏香。
虎子见我到来，连忙说道：“老秦你来抱着陈大宝家的丫头，我得洗洗身上，昨晚差点给蚊子吃了！”
我放下食篮，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孩，婴孩也不哭闹，她才刚出生没几天，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
“这篮子是我家的，我妈让你送来的？”虎子一边搓着身子一边问道。
“嗯，你妈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一定要吃完，怕你下辈子做个饿死鬼。”我说道。
“还是我妈想的周到。”虎子说着就起身坐在池子边，翻开食篮吃了起来。
“你能不能把衣服穿上再吃？”
“怎么了？这里就我们俩，这小丫头才多大点，眼睛都没睁开懂个屁，反正穿了衣服待会也得脱了换新的，你说我陈虎死就死了，跟个屁大点的丫头一块死，死后都不能当老婆，到了地府那边，牛头马面见我抱着她，还以为是父子嘞。”虎子叹了口气说道。“可怜我那么大了还没失身，要是选个跟我同龄的姑娘，咱们死前也可以做个露水夫妻，在这水池里……哈哈。”
“行了，你少做白日梦了。”
我抱着婴孩在水池边上来回走动，不知不觉间听到虎子被噎着的声音，虎子说道：“快，我被噎着了，去拿水给我喝，我妈在羊肉里放了这么多盐，怎么没给我准备一碗羊汤？”
我看向食篮，惊恐地发现虎子竟然将食篮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
“你把五斤羊肉和和二十个鸡蛋都吃了？”
“时辰到了，陈虎，该出来穿新衣服了。”门外传来声音。
虎子哦了一声，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擦了擦身体走出去，门口端着衣服的是两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都是陈平安的侄子。
虎子换上祭祀穿的衣服后，我当着两名少年的面将婴孩裹在襁褓之中，其中一个少年递来一套尺码很小的祭祀服，但婴孩太小，根本穿不了，我只好帮着套在襁褓外面。
以前灾害年月献祭河神，童男童女大都三五岁，甚至更小，将童男童女放在事先动过手脚的竹筏上后，竹筏飘到河中央刚好就会散架，童男童女的脚腕上会被绑着石头，就算早慧的儿童抓住了散开的竹筏，也会很快沉到河底。
但是虎子今年十七，在我们陈家寨的水性是出了名的好，一猛子扎五十米远都不是问题，陈平安和村里的一帮宿老怕他能解开脚上的绳子，就把他的双手给反绑了起来。
这让虎子当即大喊大叫，因为虎子其实一直也在心里盘算，他的水性之好，怕是想死都难，可眼下双手要是被绑了，脚下再坠着石头，用不了半柱香的功夫见阎王是肯定的。
我不理会身后虎子的喊叫，抱着陈大宝的女儿到了村庙门口后，那时站在我前面的只有陈大宝的媳妇，我偷偷地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截刀片儿，陈大宝的媳妇刚好看到，我给她使了个眼神小声说道：“不想你闺女死就不要声张。”
陈大宝的媳妇点了点头，我将刀片藏在陈大宝女儿的襁褓下面，这时候祭祀的队伍刚好赶来，虎子被押走，陈大宝的女儿也被抱走。
“老秦，你去准备点水给我喝，我快被噎死了。”虎子朝我喊道。
“龙脊河那么多水，一会儿有你喝的。”押着虎子的一个村民说道。
虎子被押走之后，我把陈大宝的媳妇拉到一旁问道：“你男人陈大宝呢，这几天怎么没见着他？”
“不知道，他这几天一直神神秘秘的，早出晚归，昨天晚上都没见着他回来。”陈大宝的媳妇说。
“那你知道他跟谁出去了吗？”我又问道。
“不知道，我也没问，不过……”陈大宝的媳妇犹豫了一下。“大宝说，他有办法救女儿，具体是什么办法我也不知道。”
我皱着眉头，心里暗自琢磨起来，伏龙岭水会这天，果然不管什么人都在打着自己的算盘。
赵家坪的人早就将伏龙岭除了老太爷和赵麻子之外的三个风水先生请到村里坐镇，陈平安则让桂生哥不知在哪请了个老书生模样的人，想来可能也是个风水先生，我素未谋面的爷爷躲在暗中实施他的复仇计划，神秘莫测的郭先生眼下不知所踪，定然也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现在就算陈大宝都告诉他的女人，说他有办法救自己的女儿。
正思忖间，村里的铜锣声响起，陈平安站在村庙前的台子上讲话，安排水会的具体流程。
在这之前，村子里往年水会例行祭祀的村民已经演练过一遍，只是因为唐宛如闹鬼的传言，演练只是在村里的空地上。
各家各户都准备着丰厚的食物站在村头的村庙前，然后排队有序地前往对岸的祖祠堂，从我所在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龙脊河周围的岸上，各村村民都在向祖祠堂集结。
村民们到了祖祠堂的桃花林前，所有没有成婚的男子都会被重新编成一个队伍，面颊两侧要抹上红色的桃汁水，到时候在祭祖大典上，全部跪在祖祠堂前的空地上给老祖宗三跪九叩。
这个环节年年都有，男儿们跪拜，姑娘们则在周围观看，若是外村的姑娘相中了哪个少年，就会折下桃枝作为信物，少年接下后，若是在水会结束前以桃枝作为回礼，就同意交往。
不过我从记事起就开始跪着拜祖宗了，母亲打小不舍得让我饿着，我一个少年书生，平常也会照照镜子梳梳头，比村子里那些要么面黄肌瘦、要么晒得跟个黑耗子的少年中看不知多少倍，但是伏龙岭的水会我也跪了十几年了，从来也没收到过哪家姑娘递来的桃枝。
人家一打听就知道我是当年那个被浸猪笼的爷爷的后人，更何况，上个月我也被浸了猪笼。
脸上画完桃汁水后，押着虎子的祭祀队伍刚好从前面路过，虎子看到我，一脸悲愤地喊道：“老秦，托你办点事你到底在磨蹭什么，老子吃多了噎得要命，去拿点水来给老子喝，我刚刚打听了，我中午才会被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