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既然决定搬了,那我们也没必要继续在这里耗着了,时间还早,今晚上就到我那边住吧。”谭天和父亲商量道。
这里房子漏了个大窟窿,晚上呼呼的往里灌风,的确不适合住人了。
谭天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可经济条件还是不错的,在健身圈内打出来的名气被有钱的大老板看上,给他投资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健身房,效益非常可观,几年的工夫,就在市中心买了房。
三居室,精装修。母亲走后,谭天就想把父亲接过来,可是老爷子也是倔强,一口回绝:“老子有房子,上你那住干啥?”
老子说话就是有道理……
老爷子虽然看不见,可是在老房子里倒真能够照顾自己,这事谭天也就没再强求,惦记着父亲,最多时常过来看看,他单身一个人,在哪都是住。
后来这一片拆迁,谭天再次旧事重提,老头依旧摇头,自从家里被灌了水那次之后,谭天也就干脆搬来,和老头一起守房子,这才有后面的事。
现在,老爷子松口说要签约,那当然不用守在这里,毕竟还是市里那边条件更好一些。
这一次,老头没再执拗,点了点头。
“爸,那今天就先这样,咱就拿着些日用的东西走,等明天白天,您这几个柜子,我东西不动,完整的给您运过去,我那个小屋和您这卧室面积格局都差不多,我原汁原味给您布置!”
老爷子笑了笑,他知道这是孩子孝顺,“不用了,你那个新房弄得挺好的,回头这些破烂搬过去又是给你添乱。”
谭天也没再说什么,他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这间老屋,父亲住了三十多年,他知道这里对父亲意味着什么。
这是他的精神寄托。
谭天没修炼过痛经,可是此刻那种剥离的痛感,他也感受到了。
“爸,那……我现在就叫车?”
老爷子点了点头,“叫吧,我带两件衣服。”
说着老头站了起来,打开衣柜,翻找自己要带的衣物。谭天看着,道:“爸,您说要拿什么,我帮你找。”
老头摇了摇头:“不用,你不知道在哪。”
老爷子没穿白天出门时候穿的那件羽绒服,而是从箱底把许久不上身的那间呢绒大衣找了出来,先不着急穿,而是回身放在了床上。
大衣、围巾、帽子,都摆在了床上。
以前,老两口要出门的时候,如果是比较正式的场合,老头穿什么,都听老太太的,那时候老太太就会把衣服找出来,这样铺摆在床上。
谭天在老头背后看着,老爷子在柜子里翻找东西的动作,丝毫看不出是个盲人,一摞叠的板板整整的衣服放在那,他甚至都不用去数第几件,手指往中间一插,就准确的把想要的那件抻了出来。
“这几套换洗衣服,给我找个塑料袋装着,还有这个,你那边屋里有暖气吧?”
谭天点了点头,“那边屋里很热,不用穿太多。”
老头回身,又从立柜里拿出一套薄一些的睡衣,“把这个也给我装上。”
准备完这些,老爷子开始穿外套。大衣上身之前,先用围巾围住了脖子,之后大衣才上身。谭天过去要帮忙系扣子,老头挥手道:“不用,我自己能行。”
老爷子的确能行,穿戴好之后,弯腰去床上拿帽子,根本不用去摸,手准确的抓住帽檐,然后戴在头上。
谭天看着父亲娴熟得惊人的动作,心里也是一阵发堵,他知道身份娴熟代表着是什么。
老头看不到儿子脸上的心疼,他自顾自的打扮着自己,甚至特意挪了两步,走到了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衣领,又正了正帽子。
在那个想象中的世界里,他看得见,也看得见镜中的自己——镜子里的他似乎更年轻一些。
“走罢。”老人声音不喜不悲。
他迈步先出了卧室,顺手还把饭厅碍事的那把椅子往边上推了推。到门口,他抬脚直接插进了鞋子里,弯腰提了一下,另一只脚也是如此,比正常人还要利落些。
谭天拿着东西,跟在父亲后面,他进屋的时候没有换鞋。
“你剩的包子拿了吗?”
“拿了。”
“对了,去卫生间,把我的手巾带上,还有牙膏牙刷。”
“爸,我那都有新的。”
“喔,灯不用关,开着吧,现在拆迁,这治安不好,不亮灯容易招贼。”
“知道了。”
“门锁好,就算没有啥值钱东西,咱也别让人霍霍了,现在这帮捡破烂的不管什么都捡,你不锁门他就敢往里进。”
“哎。”谭天答应了一声,并没有着急关门,而是等着父亲下一步的指示。
他知道,拿不拿包子不重要,带不带牙刷也没关系,开着灯还是关着灯,哪怕门只是带上不锁,都不是问题。
又等了一会儿,父亲没话了。
“爸,那我锁门了?”
“锁吧。”
门“咣当”一声撞上,老头心里跟着忽悠一下,就跟挨了一闷锤似的。
“走罢。”
“走罢。”
老头单手扶着楼梯的栏杆,挺直了腰杆,步履矫健。楼道的声控灯已经坏了,可是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楼道里都还好,可是走到外面,冷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想起了,他是个盲人。
家门口这条路坑坑洼洼,碎砖乱瓦,他不敢大步往前走了。站住等儿子的工夫,老人的头忍不住的向右边扭去。
那个方向,是二楼的那个大窟窿。
虽然失明,可老人的眼球没毛病,他看不见,可眼睛却睁着。
谭天在身后看着父亲,感同身受,他没急着去搀扶,而是站在父亲背后,看着他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侧脸。
月光下,老人的眼睛看不见,可是眼睛里,依然闪着光。
谭天能看见,老人眼睛里倒影出的,是自家的灯光。
灯火,炊烟,人间。
谭天的眼圈也有些红了。
良久,老人像一尊雕像般矗立在那里,不知道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我剑,何去何从?爱与恨情难独钟,我刀,划破长空!是与非懂也不懂……”
一阵彩铃声打破了沉默,谭天无奈接起电话,尽量使自己声音平静。
“喂,黄师傅啊,我已经下楼了,您别着急,老爷子眼睛不大好,走得慢,我这就到!”
挂断电话,谭天无奈地对父亲道:“爸,车来了。”
老人微微点了点头,“嗯,走吧,别让人久等了。”
……
在半年前,还是夏天的时候,某个大领导,在胭粉街这一片划了一个圈,然后志得意满道:“这里,要建成一个商业区!家乐福和沃尔玛都有兴趣入住,等地铁开通,这里将成为北玄区北部的商业中心,辐射范围遍及全区,甚至能够连临山县一起带动起来!”
领导决策高屋建瓴,只是他没修炼过《痛经》,不曾体会谭啸林那种世界被剥离的痛。
国家是大家,个人是小家。
虽然小,可是五脏俱全,依然会痛。
在几年后,这里高楼林立,一片繁荣,或许所有人都会称赞领导决策的英明。
如果那时候谭啸林还活着,再问他的话,他会不会选择,不要那一片高楼大厦,而选择一个破败的老屋?
当然,他是没有选择的。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