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霜随医生把尹老邪送上了9:30那趟高铁的商务舱。
高铁开动了。她瘫坐在柔软的座椅上,深吁一口气,那种极度疲惫的虚脱感,充遍全身每一个毛孔。
突然,她想起了她的唐唐。这个时候,他应当坐在教室里听课呢。可现在,他在学校吗?昨天晚上,他自己独自在家,害怕不害怕?早上按时起来了吗?
她想打电话,可唐唐手头没有电话。而自己的这部旧手机,也几乎没存什么有用的号码。没有老师的,没有同事的,也没有邻居的……
无意间,手机推送的新闻在她眼前闪了一下。
原本她并没心思看,可“费拉顿市”、“暴恐袭击”、“伤亡惨重”几个字眼,一下触动了她的敏感神经。
她赶紧定睛细读这条新闻,读罢,周身立刻变得冰凉。
费拉顿市,不就是唐志伟刚刚抵达的城市吗?那里刚刚遭受暴恐袭击,并造成惨重伤亡!
她本能地想立即给唐志伟打个电话过去,看看他有事没事。
但已经异常迟钝的头脑,还保留了一丝清醒,提示她,其实,在暴恐事件爆发以后,丈夫还一直在跟自己频频联系呢。
这说明,至少丈夫没有在事件中受到伤害,他目前是安全的。
既然这样,那自己还有什么必要再去骚扰他呢?况且,他那边已是凌晨了。
想到这儿,她设法抚平自己那颗一度慌乱不止的心,给唐志伟发去一条微信:“我们已顺利坐上9:30的这趟高铁,请放心。另,听说你在的那个城市出事了,千万注意安全,轻易不要外出。”(北京时间0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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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微信,唐志伟没有顾上打开,因为恰好尹靓的手机来了电话。
给尹靓的这个电话是秦钰打来的,她正在医院。在刚才发生的暴恐袭击中,她受了伤,当场昏迷,手机和包不知去向。被送到医院,紧急处置完伤口后,她借用别人的手机,凭着回忆号码给尹靓打的。
接完电话,唐志伟等三人火速赶到医院。在病房,他们见到了秦钰,她躺在病床上,一只脚缠着绷带,另一只脚还穿着破了洞的丝袜。手上、脸上都带着擦伤,神情还没有从惊恐中恢复过来。
没料到,这里出了一个乌龙。
三人一进门,秦钰满脸惊喜,冲着郑重道:“你没事啊?可吓死我了!”
说着,一把攥住郑重的手,握得很紧。
郑重挣了一下,没有挣脱,索性让自己的手留在秦钰的手里。
这把唐志伟和尹靓吓一了跳。
郑重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凑近秦钰,轻轻说:“是我,我是郑重。秦钰,你先冷静冷静。”
秦钰愣了一下,似乎明白过来了,刚刚现出的一丝笑靥,即刻为浓重的失望所覆盖。
趁她愣神的工夫,郑重顺势轻轻把手抽回来。
秦钰这才完全回过神来,脸上略显羞涩,马上又转为悲戚。
“是一辆汽车……他们说是一辆汽车……冲到人群中……我,我和郑宗……在杜尔瓦大道上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喊……还有汽车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转头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醒来以后……就在医院了……问他们看到郑宗没有……这么乱……谁也不知道……”
秦钰断断续续说完,用裹着纱布的手,捂着脸呜呜痛哭起来。
郑重没等听完,早已泪如雨下。
尹靓也泣不成声。
唐志伟预感到情况不好。
他让郑重和尹靓先陪一下秦钰,自己走出病房。
他找个僻静地方,先看了霜霜给他发来的微信,匆匆回道:“好的,知道了。你也多保重。”
接着,他拨通了徐刃锋的电话,向他口述:“请马上向集团总部报告情况,内容如下:据悉,在费拉顿市当地时间8月29日发生的暴恐袭击事件中,已确认有一名集团常驻当地员工(系女性)在现场受伤,目前正在救治当中,没有生命危险。另有一名员工在现场附近失踪,各方正在积极寻找线索。此外,出席在费拉顿市举行的第九届全球高速铁路技术论坛暨技术贸易洽谈会的我集团总部七名员工,均如期抵达会议地点,目前安然无恙。”
徐刃锋问:“郑宗还没有找到?”
唐志伟答:“从秦钰描述的现场情况看,郑宗很可能凶多吉少。当然,不到最后时刻,我们不放弃任何希望和努力。”
等他再回到病房的时候,尹靓已经帮秦钰收拾了一下仪容,还把自己包里的备用丝袜给她换上了。
这时,一名工作人员进来,对秦钰说:“本院收治的死伤人员统计,已经公布了,就在大厅。你的同事要不要去找一找。”
没容唐志伟反应,郑重已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唐志伟赶紧跟着往外走,还没走近布告栏,就听到前面郑重的号啕哭声……
天微明,唐志伟和尹靓回到酒店。
留守在酒店的人,几乎谁也没有合眼。好几个人眼睛哭得通红,是为郑宗——尽管他们都没有见过跟郑重长得一模一样的郑宗。
唐志伟把众人召集起来,沟通了一下情况。
徐刃锋给唐志伟转述了论坛主办方刚刚向全体与会人员及社会发布的宣言:“……坚决谴责任何形式的恐怖主义,决不屈服于任何形式的恐怖主义行为。本次论坛,除大幅提升安保级别外,所有既定日程将不做一丝一毫的改动,一切照常举行……”
“这就意味着,天亮以后,咱们就要进入为期一周的超高强度的论坛节奏了。”唐志伟面色黯淡,说话的声音嘶哑,但还有底气。“大家要把所有的情绪、顾虑和杂念统统抛到一边,全力以赴投入到工作中!”
郑重要处理哥哥的善后,唐志伟安排殷持衷抽出一部分精力协助他,两头跑。
原来郑重和殷持衷负责的分工,由其他人顶上去。
为保证能有一点体力,唐志伟要求大家回房间再休息一会儿,最关键的,待会儿出席开幕式时,务必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
一进房间,唐志伟一头扎到床上,三秒钟之内就睡着了。
还不到五分钟,电话响起。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响。(费拉顿市当地时间05:43)
沉睡中,唐志伟知道有事,他拼命挣扎想醒过来,可怎么也醒不了。
电话执拗地响着。终于,他睁开了眼,爬了起来。
是霜霜的电话。
她告诉唐志伟,载着老邪的高铁,准时到了北京。她已经护送老邪上了北京这边医院的救护车,正赶往医院。(北京时间12:43)
唐志伟好觉被惊扰的恼火,瞬间被这个好消息驱得烟消云散。
兴奋之余,他想到了儿子唐唐:“儿子在家有人看吧?”
霜霜毫不犹豫地说:“有人看他,没问题。”
而实际上,她刚刚才与唐唐的老师通过微信联系上,得知了一个让她揪心的消息:唐唐上午并没有出现在学校。
她不能再给唐志伟增加压力了,她要替他扛,分担一点是一点。
她也考虑好了,一旦安顿完老邪这边,自己第一时间赶回东北,把唐唐的事处理好。
唐志伟一兴奋,再也睡不着了,干脆去冲澡。
7:30,大家在大堂集合的时候,团队所有的人都显得精神饱满,容光焕发。
不过,唐志伟在自己的眼睛下面,抹了些尹靓的什么霜,来遮盖黑眼圈。
代表团走进会场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令人讶异的场景:会场有几把椅子跟其它的不一样,有着很奇特的样子——上面放了一束洁白的鲜花,带着照片的参会证挂在椅背上。
唐志伟他们走到自己的座位这边,看到这里也有一张那样的椅子,椅背上的那个带着血迹的出席证上,有一张跟郑重一模一样的朴实而俊朗的面孔。
尹靓当即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吴富春的眼里也挂满泪花。
徐刃锋、常鸣、殷持衷全都红了眼圈。
唐志伟面色冷峻,内心里强抑着剧烈翻滚的巨大苦痛。
开幕式马上就要开始了,突然,郑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张望着,一路寻过来。
看到哥哥的座位,他只是微微愣了一下,轻轻向那把椅子颔首致意,然后平静地坐在一边。
论坛的日程真的没变。说没变,其实还是有变,至少有两个地方,一是增加了向遇难者默哀的环节,二是论坛主席在致辞时,加了这样几句话:
“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向人类社会提供更方便、更快捷的交通工具,然而,令人遗憾和愤怒的是,昨晚在这个美丽城市发生了可耻的罪恶行径,本该为人们造福的交通工具,却被用来剥夺无辜者的生命,用来残害他们的肢体,用来恐吓他们心灵。
“我们聚集在这里,无论多么卑鄙的暴力活动和恐怖行为,都无法阻止我们对人类文明准则的遵从,都无法阻止我们对高尚而美好生活的向往,都无法阻止我们人类之间的相互联通,恰恰相反,它只会让我们更加理性,更加团结,更加勇敢,更加坚强。
“我们聚集在这里,就是要运用我们的智慧和勇气,通过各方的通力合作,通过付出不懈努力,让高铁成为把人类越来越紧密连接起来的重要纽带。”
尹靓与两个帅哥拍合影的愿望最终还是实现了——照片上,眼睛红肿的她坐在中间,一侧坐着神情肃穆的郑重,一侧是放着郑宗会议出席证和一束洁白鲜花的椅子——照片里的三张面孔,只有郑宗在灿烂地笑……
尹靓发朋友圈时这样写道:“这是我答应发给大家的跟两个帅哥的合影,但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张照片竟然会是这样的。大家也不用竞猜了,我来揭开答案:再也没有机会坐上这把椅子的帅哥,是哥哥郑宗。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也是弟弟郑重永远敬重的小哥。从此以后,他会在天上,看着我们奔忙,看着我们欢笑,看着我们送出一列列高铁,看着无数幸福的人坐着我们的高铁走遍世界……”
一直到晚宴结束,头一天的日程才算告一段落。
唐志伟看了下时间,晚上九点多了,是国内的凌晨四点多,霜霜肯定早就睡了,唐唐应当也睡了。
他翻看了一下微信,有霜霜发的两条。
第一条是她的下午三点多发的,那会儿论坛开幕式才开始:“已经在北京的医院住下。老邪的情况不是很好,但至少没有耽误。放心吧。”(费拉顿市当地时间08:36)
第二条是她的晚上七点多发的,那会儿他正在开工作午餐会:“已经说好,明天一早我就回家。老邪情绪不稳定,有心事。他提出要华东公司的一个中干‘老程’来北京,有重要的事要交代给他。他俩是技校同学。你自己在那边多保重吧。”(费拉顿市当地时间12:12)
看过微信,唐志伟心里稍稍宽慰。要说有遗憾,就是这两条微信,一个字也没说到唐唐,让他感觉不爽。
把十几岁的孩子一个人留在家,说是安顿好了,也不知牢靠不牢靠。
更何况,孩子还病着,是那么奇怪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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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个时候,霜霜正瞪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并没有睡。
尽管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她依然没有一点困意。
忙完公事,孩子的事就不可遏制地填满了她的整个头脑。
她利用下午的一点空当,想通过微信,寻摸合适的人帮她找一下唐唐。
可思前想后,并没有找到太合适的——她不想让唐唐这病,弄得满城风雨的,对孩子本人不好,对她和老唐也不好。
最终,她还是选择联系了唐唐的班主任老师,想试探着请她帮下忙。唐唐没有去学校的消息,就是她告诉霜霜的。
凭着对人心的敏感,在俩人的交流当中,她能够隐约感到,老师对唐唐的未来完全不抱希望,也无意帮她做什么。
好几次,她真想跟老师说:“能不能麻烦您现在去我家里看看,唐唐在不在?在干什么?”
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在微信中礼貌地跟老师道过别,她扔下手机,陷入了深深的焦虑和绝望当中……
突然,手机响了一声。
来微信了。(北京时间04: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