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护士把老诚写的纸条拿给清醒过来的老邪,老邪看后,眼中渗出泪来。泪流了很久很久,护士见了,一遍一遍帮擦去。擦去了,又流下来。后来,他又渐渐陷入昏睡。
之后,一直到夜里,他都在沉沉的昏睡当中。
表面,他在病床上静静地沉睡,而沉睡中的他,脑海中如浮云般飘过的,是还年轻时那些年的经历……
在技校期间,他跟素素的关系,扯不断,理还乱,一直缠绕到毕业。外人都认为他们是一对情侣,可他和素素,都觉得把握不住对方。
从技校毕业后,两人都进了东北公司当工人,只是不在同一个车间。
老邪,也就是当年的国子,开始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了,能够担起给心爱的女人幸福的责任了,于是决定认认真真地和素素谈场恋爱,然后把她娶回家,像身边那些师傅们一样,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然而,现实告诉他,他在学校能够吸引素素的那些东西——还算好看的外表,能把女孩子侃晕的口才,闪着灵光的小聪明,东拼西凑出来的所谓情诗……在现实的社会和真实的生活面前,几乎一钱不值。
素素作为漂亮女孩子所面对的诱惑,远比在学校时多得多,其力道也大得多。
在学校时,为制止校外小流氓对素素的骚扰,国子从实习的车间里偷出汽油,装在瓶子里,夜里在路上堵住那个一直对素素图谋不轨的地头蛇,当着他十几个兄弟的面,一手揪着他的脖领子,一手拿着打火机,要点挂在自己胸前的汽油瓶。
地头蛇吓得当场尿了裤子,那一伙人从此在校区这一带销声匿迹。
国子也因此在同学当中声名雀起,同学们都知道他是个狠角色,这个名声一直维持到他毕业。据说还有几个想打素素主意的,有校内的,也有校外的,都被镇住了。
没成想,当了工人的国子,那个在技校鬼灵精、有狠劲的小子,突然一下子变得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
在这个万人大厂里,他无论怎样做,都显不出自己的存在来。
而素素,当年的校花,如今的厂花,却神奇般地有数不清的机会扑面而来,仿佛人生开挂。
她在车间没当多久工人,就被调离生产一线了。先是在车间担任出纳,没多久又成了团委干事,后来又调到厂办担任机要员……
每天下班前,国子拼命想洗净手指缝里的油泥,洗净头发里沾的铁刨花,以便让自己跟素素在一起的时候,不至于让她不爽——其实更多的,还是尽量别让自己不爽。
在他眼里,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情敌。
那些白净清秀的大学毕业生,那些工厂干部的子弟,那些家境好、工种好的工友,那些更帅、更高、更潇洒的同事……他们所有的人,都有能力从他手里把素素抢走。
他固执地认为,素素,只是暂时在他身边。
素素当然能够感受到他的不快,他的隐痛,他的自卑。素素当然也想给他帮助。
她能够想到又可能办到的就是:找厂办王主任帮帮忙,在厂里给国子换个好工作。
王主任当时就满口答应下来。好像就打那会儿起,素素晚上参加厂里的各种接待活动明显多了起来,而且时不时地,还会喝不少酒回来。
国子希望能够换一个工作,能够不用再象目前这样,每天下班拼命地洗头、洗手、洗指甲了,能够下了班就干干净净地去接素素。
但他又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为了他能够得到的,他很有可能会失去的更多。
他想劝素素,不要再为自己做什么努力,但又实在想不出,自己怎么做才能让现实改变。
后来,素素有时晚上就不回家了。她家姐妹多,住的地方小,晚上加班不回家,家人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只有国子,在自己家吃完饭,到她家讪讪地坐着看电视等她,看天晚了,便没趣地回自己家了。
素素告诉他,有时喝多了酒,回家不方便,就在厂办的休息室睡了。不用担心。
话是这么说,但他不可能不担心。
后来,他晚上干脆不去素素家等她了,而是到厂招待所附近转悠。
反正也没事,一直转悠到酒席结束。
看到客人摇摇晃晃上车离开了。
看到自家领导打着响亮的嗝上车离开了。
最后,是那个粗眉毛、秃脑袋顶的王主任,有时他叫车过来,有时他自己开车——那个时候,对酒驾管得还没那么严,再说从厂区到生活区,也没多远,拉着几个陪酒的秘书干事——里面也有素素,一起离开。
出事那次,前面的情况跟往常差不多。主人、客人先后离去,秘书和干事们也或稳当或打着晃,一个接一个地走了。
唯独没见王主任和素素出来。
等了好一会儿,国子实在忍不住,从暗处闪出,直奔餐厅。
里面几个服务员打着哈欠收拾残盏,都被吓了一跳。有人认得国子,便一指走廊,说:“素素今天喝多了,去办公室那边休息了。”
国子这才知道,这里的走廊还能通向厂办。
他顺着指的方向往过走,好象隐约听得身后有服务员的悄笑声。他不知她们为什么笑,他也许知道她们为什么笑。
走廊尽头是一个门,拉开门,又是一个长长的昏暗的走廊,走到尽头有楼梯,顺着楼梯往上走,上面就是厂办那层了。
这里就是素素平时工作的地方,他从来没来过。
他蹑手蹑脚地迈步前行,不知前面会遇到什么。
这里,多数房间上有牌子,秘书室,机要室,打字室,副主任室……都锁着门。
开着门的,是主任室,外面挂着牌子,里面亮着台灯。
国子探头看了一眼,屋里没人。
继续往前走,是一间没挂牌的房间,黑着灯。
国子在门口听了听,没有动静,又想了会儿,然后轻轻推门,门没锁。
推开门,里面一股酒气扑鼻而来,还夹杂着那股国子平时熟悉的素素身上特有的味道——当然,这一混合,跟他喜欢的那种清香,完全是两种感觉了。
里面有张小行军床,床上睡着的人,正是素素。
她穿着还是白天上班去的那条连衣裙,只把凉鞋脱了。身上搭了条毛巾被。
一时间,他愣在那里,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走廊里响起厕所冲水的哗哗声,接着就是踢里沓拉的脚步声。
国子一阵紧张,喉咙发干,但很快,他又镇定下来——他倒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直走到小屋门口,外面的人一拧把手,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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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连夜把老诚叫到病房,要跟他交代病人的病情。
病人不但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还出现了惊厥。
医生想知道,病人的直系亲属能不能马上赶到。
老诚傍晚才收到素素发来的邮件,里面有她和儿子的照片。
因为是电子版的,老诚找了好久才找到洗印社,刚刚冲印出来。这样方便老邪看。
刚拿到照片,就接到了医生叫他过来的电话。
照目前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他是没法看照片了。
照片上,素素的气质已经与当年在学校里完全不同了,只有眉眼轮廓,还能依稀找到少女时的模样。她的衣着打扮显出生活的安适。
身边搂着的大男孩,身着南美典型的花衬衫,一头卷发,大眼睛,浓眉毛,肤色稍深,不算十分英俊,却透着十足的男子汉气息。
医生问,病人的直系亲属什么时候能到,老诚当然不知道,没办法,只好给霜霜打电话询问究竟。但不知为什么,总是没人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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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霜在医院,向医生一五一十讲述唐唐的发病症状,而此时的唐唐,就像只乖乖的小猫,静静地在听。
由于手部受伤严重,流了不少血,霜霜先挂的急诊,给他把外伤处理了。医生认为伤口较深,还给开了破伤风针。
开始时,唐唐还有些激动,后来慢慢平静下来。
等到了心理门诊这边,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
霜霜最初讲的时候,表达得很清晰流畅,但讲着讲着,突然觉得脑筋有点跟不上趟了,说得词不达意,颠三倒四。
医生给她倒了杯水,让她缓一缓再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觉得稍好些。
她想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说到哪儿了。医生提醒她,她才回忆起来。
待她说完,医生对她说:“我觉得,看您目前的状态,也需要作些心理方面的医疗干预了。”
她摇摇头:“我哪里顾得上啊。单位一大堆事,孩子又这样。他爸爸在国外没回来,就是回来也指不上,他常年在北京。现在没别的办法,只能先顾我孩子了,我的情况等些日子再弄吧。”
医生也摇头:“目前家里就您跟孩子两人,如果您的状态不好,营造的家庭氛围一定是有问题的,这对孩子的恢复又是极为不利的,甚至有可能出现恶性互动、恶性循环。我这里有无数的案例,我可真不是吓唬你的。”
“好的,我看看吧。只能说争取。”霜霜无奈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