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高铁远程监控中心的皮椅上,吴富春舒舒服服地把腿翘起来。
监控中心屏幕上显示的信息,跟在车上完全一样,一点都不带差的。动车上的所有运行数据在这里一目了然。
这些日子,他最关注的还是CIC芯片的情况,包括上车测试的数据,也包括仍在进行的研发攻关。
按照他的估计,以目前CIC的研发进展,尚不足以动摇BIC的地位,但对压低它的价格,至少能够有所帮助。
大屏幕上,动车组的几个关键部位的实时视频分屏显示,还有大量的运行数据在飞速地变化。
突然有一组数据变成了红色,设备发出了报警的声响。
“有异常!”在场所有人心为之一紧。
吴坚最担心是,他的CIC芯片出现问题。
但从报警显示的部位看,不是CIC芯片的问题。
是恒速箱!
确实是恒速箱出现的问题。
恒速箱是高铁上的一个重要部件,高铁的速度控制都离不开它。里面的装置十分复杂,外面是金属材质的箱体。
这个箱体过去一直用的是铸铁,这批产品用的是新型铝合金。
“快安排车,咱们去车站,马上赶到动车组运行现场!”
现场检查,TON公司提供的新材质的恒速箱,外壳出现了裂纹。
这一情况,第一时间报到了集团总部,也报到了唐志伟的桌上。
同时,也通知了TON公司。
他们还算麻利,很快派来了驻北京联络处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提出了三点意见:一是恒速箱外壳在本国实验的时候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二是在中国运行出现问题,很有可能是这里的工况比较糟糕,三是对方答应立即安排技术人员迅速赶到,处理解决外壳裂纹问题。
在沟通当中,唐志伟试探着问对方,有没有可能继续使用原材质的恒速箱。对方说,没有这个可能了,因为他们的生产,已经是按照新材质来安排的,更何况,双方已经签署了协议,这个协议是不能随意更改的。
好在恒速箱的问题,不用再出差,这让唐志伟稍稍轻松一点。
这几天,他得抓紧安排唐唐回东北的事。因为再拖下去,唐唐的学习落得太多,到时会很麻烦。
跟霜霜反复商量,总算定下来送唐唐回去的事。
知道自己要离开医院,要离开吕大夫,唐唐使劲哭了一鼻子。
不过,一想到又可以回去天天跟妈妈在一起了,他还是挺高兴的。
在北京,虽说跟爸爸在一个城市,可每天都是唐唐自己呆在医院,爸爸好多天也来不了一次。就是来了,也是匆匆忙忙,照一面就走。
比来比去,唐唐还是比出了回东北的好,何况,还能见到好久没在一起的同学了。当然,老师除外,他尤其不想见班主任涂老师。
至于治疗,霜霜说,尽管东北的医院没有北京那么好的设备,但医生很负责,经手的病人多,经验也丰富,靠人调是费点事,慢一点,但并不代表调不好。
唐唐在北京这段时间,情况挺稳定,跟爸爸见面时,也显得懂事多了。
唐志伟对孩子服用千结解的那些顾虑,也释怀了许多。
然而,霜霜没敢告诉他,自己为治失眠,也悄悄用上了千结解。
唐志伟刚还为近期不用出差暗喜呢,一条国际新闻让他心里一沉。
中高的火车卖到了全球,是好事,也是麻烦事。这不,新闻上只要一播哪儿的火车出事了,全集团的人都会揪着心关注。
这回,出事的是非洲的科比亚,是严重的旅客列车颠覆事故,初步统计死伤人数已经超过500人。
高层马上追问:那边有没有咱们的车?
“当然有。科比亚是咱们的大客户呢。”唐志伟脑中过了一下,一个数字跳出来:150。
目前,科比亚在用的中高制造的客车有150列。前不久在高铁论坛上,双方又签了50列,明年到货。
事故现场的电视画面相当触目惊心。
出事地点是一段山路,坡并不十分陡,一面是崖壁,另一面是河谷。
车头从坡上往下行进时脱轨,冲进了河谷滩地,后面有十几节客车车厢,各自拧着劲,跟着冲了下去,横七竖八摔在在河滩上。
河滩上的车头和车厢由于受到脱轨时巨大的冲击力和挤压力,一个个都严重变形,看上去奇形怪状。
还有一节车厢倒挂在路基上,车钩勉强还跟后面的车挂着,但摇摇欲坠。
河滩上,河水里,路基上,到处都是受伤的和已经死去的人,他们的身边,还有各种各样沾满血污的行李、衣物、杂品……
行外人看的只是场面热闹,行内人却知道里面的门道。
唐志伟马上招呼同事:“里面有咱们的车,还不少。收拾收拾,马上去现场吧。”
唐唐回去了,他又恢复了准单身汉的生活,可以随时打包出发了。
这回,徐刃锋、殷持衷和常鸣跟他同行。吴富春等技术口的人员在国内待命,根据情况随时可以开拔。
深秋的北京秋高气爽,而科比亚这边正值雨季,潮湿而闷热。
他们换好合适的衣服,找了个车,先赶往现场。
现场说是封锁了,但因为涉及的面太大了,根本封不过来。不时地传来军警吆喝闯进封锁圈里的大人和孩子的声音,以及有人被打的尖叫声。
尽管已经清理了十几个小时了,失事场景看上去,还跟电视画面看到的差不多。
不过,有一点,是看电视时绝对想不到的,就是现场的那股冲天的异味。
唐志伟实在不能理解,那些跟执勤军警玩躲猫猫,时不时钻进警戒圈里顺点东西出来的当地人,在如此糟糕的环境中,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兴致。
忍着强烈的尸臭气味,他们远远地数了一下,整列火车中,大致有六七辆失事的客车,是中高的产品,属于华东公司生产的。
坐车离开现场好几公里了,唐志伟觉得自己的鼻腔里仍弥漫着刚才的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再闻闻自己身上,好像也有挺大的味。
回到酒店,好好洗了几遍,才罢休。
接着,他们赶往中国使馆,想请外交官员帮助协调联络科比亚的相关部门。
使馆对他们的到来既吃惊,又担心。
吃惊的是,没想到国内的企业反应这么迅速,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
担心的是,由于事故车辆中有中方的产品,且事故原因尚未查清,此时中方企业人员出现出公众面前,是否会有麻烦甚至遭遇危险。
反复沟通后确定,唐志伟一行只与政府部门和相关方面接触,不接受任何采访,也不出席任何非官方的活动。
使馆还特意安排了一位熟悉当地情况、经验丰富的中方安保人员跟着,随卫他们。
恰好这时收到了科国铁道部发来的会议通知,请使馆派人出席会议。
唐志伟建议,由使馆向对方提出,是否请中国的车辆制造商代表,也出席会议。
对方应允。
哈桑部长一脸严肃地坐在主持席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当介绍到中高也来人参加会议时,他扭过脸看了一眼唐志伟,突然说了句:“唐先生好,这回不会再把我叫成侯塞因部长了吧?”
众人不知梗在哪里,面面相觑。
唐志伟摸不清他说此话是何用意,只得尴尬地笑笑,点个头算是答复了。
出事的这条铁路,是科比亚国家所有,但经营权是来自富尔兰的一家铁路运营公司的。
作为殖民时期科比亚的宗主国,富尔兰与科比亚一直以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单是铁路运营公司,科比亚的许多公共事业,也都是由来自富尔兰的公司经营的。
哈桑部长主持的这次会议,包括一揽子议题,其中有一项是确定事故调查委员会的组成。
尽管使馆帮着据理力争,这个调查委员会没有安排任何中方人员进入,包括失事车辆的供应商——中高集团的代表。
此次会议是闭门会议,但会后有记者采访的安排。
不知是不是有人故意泄露出去了,有中方制造商代表出席了这次会议,反正记者围上来的时候,都提出,要请出中方人员接受采访。
唐志伟要出面见记者,使馆人员拦下了,说时机不合适,容易出问题,不主张他出去。
几个人还没商量出个结果呢,哈桑部长过来了,说:“既然记者们的要求这么强烈,我建议唐先生还是出面说几句。”
使馆的不好再坚持,只好由着唐志伟跟在哈桑部长身后,走上讲台。
还没等他开口,突然从黑压压的记者群中,飞出一样东西,直奔唐志伟胸前而来。
他突然感觉胸口一痛,打在他胸前的那东西,随即掉在地上。
他挺直身体,没有动。只微微低下头,看了一眼落在自己脚边的那个黑皮笔记本。
哈桑大概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脸上显得有些挂不住,用手指着台下指责道:“你们要干什么?是你们要求中国人上来的,我把我的中国朋友请来了,你们却扔东西打他。刚才扔笔记本的,你敢不敢站出来!”
唐志伟按下哈桑激动地正挥舞的胳膊,面露微笑,不卑不亢对台下的记者说:“我只说三句话。第一,我们是用心给你们造的车。第二,我们在事故之后第一时间赶到这里,这是我们的诚意所在。第三,无论调查结果是什么,只要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绝不逃避。当然,调查也要建立在公开、公平、公正的基础之上。我讲完了。”
趁着记者还在愣神,唐志伟转身走下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