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的正是尹靓。
她用大灯晃了晃前面的两个人。
郑重动了一下。秦钰依然抱着他,不让他动。
郑重用力挣脱开了。
他对秦钰说:“我给你打个车,先送你回家。”
秦钰扯着他的衣袖,不答应。
郑重腾出一只手,用手机联系打车。
尹靓在车里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心里有一些酸,但更多的还是自信。
前不久,她跟东北公司—-当然她知道,背后是李玉霜副总经理—-作了一番“较量”,结果竟然出乎她的意料。
父亲尹誓国去世后,她回过几次东北老家,收拾父亲的遗物。
对她来说,父亲留下的实物遗产实在不能算多,而且是她不感兴趣—-用她的话说,都是“老爸的大玩具”这样一类东西。
上次的辞职风波后,她就产生了一个念头:把爸爸在东北老家的这套卖了,尽管凑不出在北京买套哪怕最小面积单元的首付,那也好歹是笔钱呐。
正在她运作卖房时,恰好李玉霜开始组织收集“中高英模”事迹。
得知尹靓想要卖掉尹老邪在工厂门口的那套房,李玉霜有点着急了。
她去过老邪家,知道那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老邪作为第一代中国高铁工人的代表,尽管斯人已去,但精神长存,而他的那个小家,和发生在这个小家里的故事,正是体现这种精神的一个侧面,一个缩影。
如果把房卖了,这些宝贵东西就会消失殆尽,那将是无可挽回的损失。
李霜玉自己不方便直接找尹靓,她觉得也没必要通过唐志伟去做什么工作,那样反而适得其反,让尹靓觉得他们在“以势压人”。
跟尹靓打过为数不多的几次交道,李霜玉能够体察,这个东北女孩温和外表下的倔强性格。
啥事没有的时候,她一切好说好商量。一旦让她觉得你在逼迫她,那么她的反弹一定会让你吃惊。
李霜玉先让人打听,老邪的这套房能值多少钱,这个很好查。
老邪这套房,是当时的厂领导特批给他的。位置最为独特,是新建职工宿舍中,离工厂大门最近的一套。
看楼号就能知道,高铁新村一号楼一门101号。
这套房是整个职工宿舍区,距离工厂大门最近的。
工厂领导特批,把它分给了老邪尹誓国。
特批有两个含义,一个是,按照分房条件,老邪那次还没有资格,轮不到要这种新盖的楼房,再一个是,老邪的房是出了工厂大门的头一户。
之所以要特批,还得从老邪在高铁检修上的技术攻关说起。
引进高铁后,东北公司上下极为振奋,动员所有力量对引进的高铁技术进行消化。
老邪的聪明才智,在这个时候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他就象一只蜜蜂,一头扎进了满是花丛的园子,拼命地飞舞,拼命地吸吮,拼命地酿制。
当年,他把醉酒的赵素欣接到他家—-他和七十多岁的奶奶共住的那套里外间老平房,几年之后在奶奶八十岁的时候,成了他和尹靓的妈妈结婚的新房,有所不同的是,奶奶从里间搬到了外屋,而一对新人住进了奶奶原来住的里间。
之后,小尹靓来到了人间,跟爸爸妈妈挤住在里间。稍大点了,尹靓又搬出里间,跟快九十的奶奶睡外间的那张大床。
这一住,又是好几年。
消化吸收高铁技术最紧张的日子里,老邪在厂房支了一张行军床。
因为他住的平房离工厂远,家里又挤,回家晚了,会吵得奶奶睡不好,也会影响学习紧张的孩子,于是,天天加班的他,干脆连家都不回了。
用他自己的话说,不回家,既省得妨碍家里的老少三代人,还可以把耽误在上下班路上的时间都拿来工作。
话是这么说,可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有事不还得找他吗?
奶奶出门买菜,不当心把腿摔伤了。奶奶住院治腿的当口,小尹靓一个人在家写作业,眼睁睁地看着大白天小偷趴着窗户要进来,尹靓一嗓子喊跑了小偷,却把爸爸妈妈吓得不敢再让孩子住这里。
可不住这儿,又能住哪儿呢?
尹靓妈妈急眼了,嚷嚷着要离婚,带着孩子离开这个家。
动车样车验收的前一天晩上,老邪加完班刚刚回到家里,厂里打来电话,说样车突然出现严重故障,请“高铁医生”给诊断一下。
老邪连忙骑自行车往工厂赶,路上差点被疾驰的货车碾压,躲避当中,把腰扭伤。
最后,老邪被用担架抬进工厂,在担架上发现了高铁的问题所在,并“手到病除”。
动车样车顺利通过验收,工厂召开隆重的庆功大会,老邪因为腰伤无法到场领奖。
工厂领导亲自带着奖状和奖金去老邪家里,却因汽车轮胎卡进路边的沟里而不得不深一脚浅一脚地徒步往老邪家走。
进了老邪家的门,又被屋里拥挤的状况所震惊。
正好工厂头一批新建职工住宅竣工,按条件老邪算“有房户”,不能参加这一批的分房。
工厂领导力排众议,坚持要给在高铁引进消化吸收中做出突出贡献的老邪分房。
第一方案出来了,给老邪的是离工厂最远的一个顶层房。
工厂领导再次把方案打回去,要求进行调整。
最终决定,把新建住宅中离工厂最近的那套房,分给老邪。
这就是高铁新村一号楼一门101号的由来。
在101号,老邪就象消防队员,厂里有一声号令,他就立即在第一时间奔赴现场,解决难题。
可以说,正是有了“离工厂第一近”这个便利条件,才使老邪能有比别人多得多的机会,去面对难题,见识难题,解决难题。
我们不妨这样说,老邪那种尽力竭力为高铁服务的作为,为他赢得了101号,而身居101号的便利条件,又成就了他成为一代“高铁神医”。
在101号,老邪送走了两位亲人:让他欣慰的,是年届九旬,出生于1911年11月11日的奶奶。而让他悔恨的,是年方四十几岁的尹靓的妈妈。
尹靓妈妈患病初期,最需要心理安慰的时刻,他曾做出胜过大禹的“四过家门而不入”的“壮举”。
尹靓妈妈病重弥留之际,他又让医院“不惜一切代价让人活着”,自己却依然把几乎所有精力放在高铁上,让极度渴望慰藉的尹靓妈妈,在受尽病痛和无谓抢救的折磨后,在无望的期盼中离开人世。
尹靓为此一直难以原谅爸爸。
考上大学后,直到走上工作岗位,除了毕业时,爸爸发给她中高国际业务部招聘时,尹靓接纳了这个建议,并如愿应聘成功外,在其它方面,她基本上一直跟他拧着劲,连假期也极少回家探望爸爸。
尹誓国去世后,尹靓在内心与已走向天国的爸爸和解了,却又因对尹誓国临终时的无谓抢救,与李玉霜结下了怨。
李玉霜则满怀慈爱与愧疚,默默地关注着尹靓,悄悄地试图帮助她。
尹誓国留下的那套房,面积有90多平米,当地目前的二手房的房价为5000元左右,满打满算值50万元。
也就是说,假如尹靓能够卖掉她爸爸的这套位于高铁新村一号楼一门的101号房,那么她能拿到手作为在北京买房的资金为—-50万。
若是拿这笔钱作为房价20%的首付,那么她能买到的房,价值约为250万。
她公司周围十五公里方圆,平均房价为7.5万,则她能买到的房子面积,理论上为33.3平米。
李霜玉在东北公司的会议上,提出一个想法:借这次上报“中高英模”申报的机会,通过申请特殊款项,把高铁新村一号楼一门的101号,打造成高铁精神教育基地。
她历数其中的宝贵资源:作为“高铁神医”的家,它见证了高铁引进、消化、吸收、再创新各个重要历史节点和其中的重要事件。尹誓国的许多发明创造就是在家里进行的,目前仍有不少工艺装备、量具、工具在原样摆放。它紧挨工厂大门,与企业浑然一体,充分体现了高铁工人以厂为家的敬业精神……
与会人员为李玉霜的陈情所感染,对方案表示赞同。
只是在征集价格上,还存在不同意见。
李玉霜的意见,房价是现成的,不存在问题。尹誓国留下的那些工具装备、奖状奖章什么的,原封不动放在原来的位置上,以后再酌情进行装饰改造。这些“文物”,至少要以不低于房价来收购。
对于她提出的这个方案,有人认为少了,建议再多些。也有个别人认为,作为精神财富,象征性地给点就行,别给那么多。
尽管没有定论,但会议讨论的话题,还是通过某些渠道,传到了尹靓的耳朵里。
传言不很清晰,大致意思是,李玉霜打算用100万买下尹誓国的旧居,建个纪念馆。
尹靓得知,心里当然十分得意。
为了表明姿态,她刻意暂停了卖房的进程,静观其变。
如果能有100万,那么她可能买到的房,面积就将增加一倍,而且那就是实实在在真的能住人、能过日子的房了。
30多平米,自己一个人凑合住还行,要是再来一位,两人一起过日子,还是有失体面。
尹靓坐在车里,注视着在自己的车灯里,郑重和秦钰略显慌张和狼狈地打车、争执、道别,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