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小路走了大约三四里地,史大壮指着前面一个山坳口里说:“那里就是侉子坝了。”
迎面走来一个矮小结实、皮肤黝黑的年轻小伙子,看见他们的时候疑惑地停下来。
小伙子愣了一会儿,忽然间一蹦三尺高,把头上的草帽扔了,大喊着:“史大爹!是史大爹!”
史大壮也是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惊讶地问:“你是玉桑?”
小伙子用力地点点头。
“呀,玉桑都长这么大啦!”
史大壮刚要上前,小伙子就转身跑了,一边跑一边喊:“史大爹回来了!我去通知恩昆公!”
青木说:“看样子你的人缘不错。”
“这个玉桑,以前被贩毒集团抓去做了童工,是我把他救出来的,所以跟我特别亲,没想到都这么大了!”史大壮感叹着。
他们边说边往侉子坝走。
没多久,坝子里冲出一大群人,到了他们跟前,就闹哄哄地围上来,对着史大壮嘘寒问暖,有叫大哥的,有叫大爹的,有叫耶耶的……
史大壮笑着一一应答,然后在人群中找了半天,问道:“恩昆公呢?”
有人说:“在哩在哩!恩昆公老啦,跑不动啦,在坝口等你哩!”
又有人说:“恩昆家的小子又吸上啦,恩昆这两天正怄闷气哩!”
史大壮点点头,分开人群大步朝前走去。
到了坝子口,青木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佝偻着背,手里端着一根烟杆子,吧嗒吧嗒地抽着。石头边上放着一根黑色的乌木龙头拐。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穿着花布衬衫的小女孩,皮肤黑黑的,脑后梳着两条辫子。
史大壮到了老人身前,弯腰叫道:“恩昆公,我来看你啦!”
“来了好,来了就好。”老恩昆吧嗒了一口烟,把身后的女孩拽出来,“丫头,来,叫大爹。”
史大壮说:“这是美人吧,又长高了,快认不得了。”
女孩低着头,手捏着衣服角,一句话也不说。
老恩昆说:“她不熟你,莫怪哩!”
这时候有人叫道:“时光不早咧,好干饭克啦!”
众人纷纷响应。
“恩昆公,大壮来了,要不要整顿好的?”
老恩昆还没回话,就有人替他说:“那个当然!沙牙子你藏的酒都好拿出来了,今天干他一天,你敢不敢?”
“你话说的太雀啦,干酒我怕你咋咯?”
……
老恩昆的烟杆子在石头上咣咣敲了两下:“干饭克!”
众人就齐叫一声好,哄一下散去各自准备了。
史大壮对丫头说,“来,美人,和我一起把恩昆公扶回去。”
小丫头这时候倒是听话,就和史大壮一左一右,去扶老恩昆。
老恩昆却一抖手甩开他们,自己拄着龙头拐站起来:“赶得动!”
史大壮哈哈笑:“恩昆公身体还是这么板扎!”
老恩昆说:“不板扎咋咯?靠后生?日龙得很!”
侉子坝依山而建,土木混杂的屋子相连,蜿蜒的山路从坝子里穿过。
老恩昆家是个两进的院子,在侉子坝属于大户,不过房屋明显很久没有修缮,已经有些残破了。
院子里摆着桌椅,老恩昆在椅子上坐下来,小丫头虞美人怯生生地站在一旁。
看见史大壮和青木往桌上放东西,里头还有烟酒,老恩昆不愉悦地说:“带烟做嘛给?”
史大壮开玩笑地说:“你老放心,这不是烟土!”
老恩昆哼哼一笑,感慨地说:“烟土害了多少后生哩!”
史大壮说:“得感谢你呀,恩昆公!”
老恩昆说:“感谢政府哩!”
史大壮跟青木解释,以前侉子坝周围到处种罂粟,家家都靠这个过日子,就连这院子里也种满了。许多年轻人为了赚更多的钱,不惜帮境外的毒贩子运送毒品。后来他带队来缉毒禁毒的时候,遇到了不少阻挠,最后还是恩昆公发话,亲自带头把自家院子里的罂粟铲了个干净,禁毒工作才得以顺利展开。
“你这次来有啥任务?”老恩昆问。
史大壮笑道:“哪有什么任务?就是来看看你。”
“莫骗我!我老啦,还没糊涂哩!”
老恩昆混浊的眼睛里挤着许多黄白的眼屎,但黑色的眸子却清亮亮的,脸上的皱纹里摺叠着阅尽沧桑后的智慧:“你是来看丫头的吧?”
史大壮只好承认:“是啊,我想把丫头带走。”
“哦,好!好,好!”老恩昆连说了几个好字,“带走好哩!就是以后没后人给刚子上坟啦!”
史大壮说:“恩昆公,虞刚的身份已经可以公开了,上面会追授他烈士,过几天就要把他的坟迁到烈士陵园去了。”
“真咯?”
老恩昆激动地站起来,拐棍用力地点在夯土地面上,发出笃笃的响声。
他抬头看天,天哇蓝哇蓝的,有几片像丝一样薄的白云飘过。
青木看见老人的眼睛里溢满了混浊的泪水,像一碗盛得太满的粥,粘稠的汤已经超过了碗口,就是不流下来。
“老天开眼哩!”
老人终于忍不住了,用苍凉沙哑的嗓子吼了一声,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出来,在那如干裂的土地般的老脸上的沟壑间流淌。
在来的路上,青木就听史大壮提起过,在整个侉子坝,就只有恩昆知道虞刚的警察身份。
虞刚不是本地人,为了取得毒贩的信任,和侉子坝的一个女子结了婚。那时候,芒甸是境外毒贩入境交易的桥头堡,而侉子坝是他们退往缅越的重要支点。
侉子坝的人不厌恶毒品,因为那会给穷苦的他们带来可以维生的收入,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憎恨毒贩,因为毒贩视人命如草芥,把侉子坝的人尤其是年轻人一个个带入不可拔的深渊。
所以侉子坝的人对虞刚有着复杂的感情,正如他们对后来带队打掉贩毒集团的史大壮有着复杂的感情一样。
在很多人眼里,虞刚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烟鬼、混蛋、恶魔。他一次次穿梭于缅越边境线,一次次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一次次带着一身血偷偷回坝子里。
侉子坝曾经有句传言:当坝子里的狗都不敢叫的时候,就是虞刚回来了。
但虞刚对侉子坝的人是有恩的。
他自己吸粉,却拿枪顶着人的头,不许坝子里的人吸粉。
他不止一次把坝子里走失的年轻人从罂粟花和死神手里拯救回来。如果不是他,那些被毒贩骗走或强掳走的孩子不是早就死在枪子儿下,就是烂在麻粟坝大烟地的鸦片堆上了
整个坝子只有恩昆知道虞刚是干什么的。
一个老人,守着这样一个秘密,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阿公,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虞美人摇着老恩昆握着烟杆的颤抖的手,“阿公你不要哭,阿公……”
史大壮去拉虞美人:“来,美人,恩昆公不是哭……”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小丫头一口咬在手上。
史大壮疼得“嘶”一声倒吸一口气,把手抽了回来,手背上留下一排牙印。
虞美人拦在老恩昆身前,瘦瘦的小脸紧绷着,眼睛死盯着史大壮和青木,歇斯底里地大叫:“你们是坏人!你们让阿公哭,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