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陈沐非常清楚,一个国家的战略,是永远不会被贸易破坏、技术封锁的,如果真的出现这样的问题,那只能说明这个国家根本没有这样的战略。
巧了,西班牙就是这样的国家。
而在伐木工弗朗西斯·培根眼中,大明帝国也是这样的国家。
懒惰的海盗头子德雷克早已离开常胜县,他受够了在屋里千篇一律的生活,其实说实话东洋军府并没有亏待德雷克,明日好酒好菜招待着,他想出去逛逛随时有一队巡检兵跟着,在市场上买些不贵重的小玩意儿也不用他出钱。
军府给他们俩划拨了每月一万通宝生活费的,当然了,东洋军府也不亏,他俩在常胜的这段日子,麒麟卫扣押的五条英格兰商船也一直在帮李旦送货,在麒麟卫与西印度群岛之间。
真正让德雷克感到厌烦的是体验生活的培根,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崽子整天跟他念叨什么‘不吃嗟来之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之类的话,话里话外挤兑德雷克好吃懒做。
偏偏,德雷克可以向培根发火,但除了发火之外很难再做些什么,即使他的凶猛战绩令英格兰视为英雄——因为培根是个新贵族。
培根的祖父是个管家,掌管伯利·圣·爱德蒙斯修道院,父亲则在参与政治活动后买下了曾为其祖父管理的修道院中部分土地,后担任过女王伊丽莎白的掌玺大臣,富有清廉才干的官声。
即是资本家、又参与政治活动,便是新贵族。
后来他的父亲娶了他的母亲,一位致力于宗教改革的贵族小姐,他的姨夫又是英格兰朝廷重臣威廉·塞西尔·博来伯爵,这样的家族在英格兰非常强势,德雷克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他更纳闷的是像这样家族出身的小崽子,怎么会如此容易被人灌输进一大堆诡异的想法呢?
何况这样家庭背景的年轻人,不是应该出入宫廷学习政务,又怎么会跟自己这个船长已经跑到新大陆来,还傻乎乎地甘愿做个伐木工?
这些事,德雷克可能永远都无法知晓答案,他只知道在他回程的路上,他得到了关于伊丽莎白女王希望知晓的一切信息。
而对于培根来说,父亲死了,姨夫数次拒绝自己求职,要不是这样,培根怎么会自己跑出来,又怎么会独立自主到甘愿做个伐木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理念横行的亚洲,对培根来说就像家一样啊!
“这个不该叫《匠说》应该叫《工具论》,雅力士多德不是个工匠,知县大人也看这本书?”
天生聪慧的伐木工在语言上天赋不错,仅仅用了两个月就把木料场常用语言学了个差不多,除了发音有些诡异,在工作中,培根已经能在木料场和工友用汉文打交道了。
“《工具论》?这个名字很有意思。”
常胜县衙后知县府邸的书房内,邹元标的官帽放在一旁,发巾上顶着发髻,着一身素色绸袍坐在桌案后,抬手拿起桌上《匠说》看了一眼,道:“理学书籍,很了不起。”
其实邹元标想说的是‘逻辑’和‘哲学’,但‘逻辑’是‘logos’的音译,在这个时代不流行音译,哲学又有更好的替代品,东洋军府有才华的双语翻译人才便将其翻译为‘欧洲理学’,归类于理学之中。
陈沐虽然只是说邹元标最好能编本书,但他这个‘最好能’在邹知县耳中无异于‘你必须’,这就是下命令了,毕竟邹知县可不想追随常吉先生的脚步去什么潘帕斯草原旅游。
草原,这个词儿听起来多可怕?让人很容易与弓箭、骨朵、蒙古人当然还有留着长发生着短腿儿但特别能跑的战马联系到一起。
与之相比,还是呆在常胜当县令更舒坦一些。
也正是为了编书,他才从通译馆找来这些由福哥儿或巴拿马送来翻译后的书一本一本看,结果一看:哟,真挺有意思!
邹元标并不是数千万明朝人中第一个看到来自欧洲哲学的人,但他确实是第一个能够单单依靠阅读自学并将至充实自己的明朝人。
也许在他那批进士里,邹元标的表现并不算最好,但他仍是这世上最博学、最聪明的人之一。
“你的求见,被说成十万火急,怎么还有闲心跟我聊一本理学书。”邹元标抬手弹弹身上无丝毫褶皱的绸袍,正襟危坐道:“有什么事,开门见山。”
其实培根是想要用无关紧要的谈话来让自己紧张的内心安静下来,却没想到邹元标这么直白,他只好缓慢地问道:“知县大人,您知道我是英格兰使者随员,但女王殿下还未派出使者,雇佣我的老板史小楼先生昨天回到常胜,他考察我的才干,想要提拔我。”
年轻的培根打量着邹元标的神情,问出心中最想问的话:“所以我想向知县大人打听,船队会多久靠岸英格兰,再开过来又会多久,我没几次出海的经验。”
“如果时间长,我打算接受史小楼先生的雇佣,如果时间短,我就没办法接受这份收入可观的工作了……”
培根有点害羞的低下头:“非常抱歉因为这些私事打扰您的工作。”
也算是上行下效,因为陈沐的缘故,东洋军府官吏是有很大官威的,不过他们的官威往往出现在陈沐对赵士桢、赵士桢对邹元标、邹元标对属吏,对百姓倒没什么。
但即便如此邹元标也有些不高兴,这种屁事你问我?
要不是培根还算有礼貌,邹元标就要派人将他轰出去了,这不是消遣人么。
“史小楼给你一份好工作?接下来吧,你至少能干到今年秋天,回去要是一切顺利要六十天,他们在英格兰想必也是要耽搁的,好好工作吧,等他们回来你估计都有钱定居常胜了。”
培根的双眼在听见邹元标的回答时瞳孔猛地收缩,交握身前攥着十字架的手也狠狠地攥了一下,顿了顿才点头道:“谢谢您的善意解答,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的心快要跳出胸腔了,退出书房后脚步一步比一步快,几乎像逃跑般离开县衙,脚不沾地得朝四夷临馆跑去。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