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南,蒸汽局。
皇帝的电报抄录一份,主事周思敬正推着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看着。
他的近视是考科举前就有的,后来同科好友李焘送了他一副从葡萄牙人那买的眼镜,当年在京师他俩睡过同一张床。
那年腊月,天冷的厉害,二人寄宿脚店没厚被褥,薄的也只有一床,别无他法便只能睡一块。
不是钱的事,进京赶考的生员太多,有钱也住不到好客房。
伙盖一床被子还是冷,最后东洋大帅陈沐送李焘的裘袍就有了用处,让二人暖和了一宿。
这年头根本没配镜这么一说,何况又是人情往来,本来就不太清晰。
自打他任职工部,近来视物又越来越模糊了。
本来这工部蒸汽电力实验分司就是个闲差大工头儿,靠着南洋军府年年拨款维持工匠生计,谁知道当今天子喜好这些个东西,宫内中官隔三差五往这跑。
关在诏狱里那台火德星君就是从这儿攒的,后来的改型都是直接从这儿烧开了,他这个主事亲自牵进宫。
一开始从城外牵到城内,要加一次水、两次煤,到后来万历六年定型后中途不用加水也不用加煤,周思敬是看着火德星君成长的。
也正因制作火德星君有功,皇帝说蒸汽分司比钦天监好用多了,这边神仙都请下凡了,那边还连个日食都测不准呢,直接官升两级,正七品的编制提成了正五品。
当然,还是比不上同科的李焘,三年前就做了衡州知府,考成第一,三年府治城门不闭、道不拾遗,如今是正三品的湖广按察使。
不过……皇帝的这封电报,要让周思敬拿出,注意,是‘拿出’一台能以四里的时速拖拽四千斤大车连续踱步四百里的家伙,而且还开出考成。
六个月内拿出来,给他加工部侍郎别管左的右的,那可就正三品了。
信看得周思敬喜上眉梢,这事儿,这事儿太容易了啊!
他蒸汽局满地小火德星君都在跑,小的驮不动换大的不就行了?局里新来的小年轻所正前几天还说改了一台乙型火德星君,要拉着另一台去路上跑跑,以后好给别人送货。
没来得及高兴,突然听见外头乱糟糟,主事周思敬这边刚把将电报收入袖中,便听人在门外喊道:“周主事,大事不好!”
“进来,有事慢慢说,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周思敬连身子都没挪,抬手放在桌案上对门口匠人问道:“咱们蒸汽局什么意外没见过?就是军器局都没咱们闹得动静大,锅炉都不知道炸了多少次,不要怕、喝口水,死人没有?”
周思敬觉得自己局下吏员工匠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不应该这么慌张。
电阻太大把房子点着火光冲天,他们见过,一年能见三四次;锅炉爆炸,把厂房轰塌、汽轮机不听使唤把大门削了,他都见过,虽然最近半年没出过这样的意外,但周思敬觉得他已经练就一身心平气和面对事故的神功。
就比方说蒸汽局衙门一角堆着一台固定在四轮板车上半人高的小型机械,看上去跟火德星君差不多,不过刻子不是火德星君,而是一黑一白俩小人儿,四只手左右舞刀、前头挺矛。
狂热的周思敬去年给它定名为‘黑白无常’,不过那个不会烧热水而且车头插着长矛、左右各固定四面长刀片、屁股还有好几根粗管子的怪东西如今只是个失败的纪念品。
因为这架战车的动力并不来源于蒸汽,而是火药。
一个个定量的火药包,通过四个活塞与机械零件将力量传达到轮子上,让战车向前冲锋的同时自动将后续缠着点燃药捻的药包拽下去。
周思敬的本意是想制作出一种平坦地形或下坡冲击步兵方阵的战车,守城也可用作塞门刀车,这样不用人推就能把车发出去,能够轻松关上城门。
为此他做了许多份设计、诸多计算、多次试验,炸坏许多活塞还在自己大腿上留了个不深不浅的疤,最后真让他把这个设想做了出来。
前面的黑无常在前进时攥着两柄钢刀的胳膊会左右以半圆形来回挥动,后面白无常手持两杆长枪交替刺出收回,在冲锋道路火药接近结束时两位无常胸腹上下排列的两门碗口炮还会先后向前喷出二百枚铅子甚至还可选在屁股下埋设火药在最后自爆。
如此功能全面、威力强悍,成批量生产使用可对步兵方阵造成毁灭性打击的新式兵器就不应该呆在这,它应该去叶梦熊手里。
在叶梦熊手里弄不好现在戚继光都已经用它们冲击蒙古人了。
但黑白无常也有缺点。
它的缺点只有一个最远的时候,它走了七步。
火药作为动力实在是太难控制了!
周思敬看了一眼昔日荣光,那台蒙了尘的黑白无常就是他不惧怕什么打击的证明。
然后他看见老匠人快速摇头:“没死,没死人。”
稍稍悬起的心立马落回去了,周思敬大手一挥:“没死人就好,没死人,这世上就没有大事儿。”
老匠人仍旧抱着拳头弓着腰,脑袋微微低着却抬着眼睛看向他、眼神里透着惊慌失措,显然,他未被说服,他说:“周主事,没死人,也有大事。”
这终于引起了周思敬的重视,他皱眉起身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城墙,徐所正驾驭火德星君出局,把城墙撞坏了。”
起初,周思敬似乎没反应过来老匠人说的是什么,皱眉先问道:“城墙?蒸汽机的车坏了……你说的是哪座城墙,是良乡的盐沟城,还是北京城?”
“外城,右安门左角,徐所正乘火德星君拖拽大车颠掉,好像又改了车上什么东西,以至不能转弯,撞上城门楼角……周主事您还是快去吧,城墙塌了一块,五城兵马司的军兵都围上了。”
“那外城本来修的就偷工减料,要去撞内城就算甲型都撞不坏……这个徐秀才,唉!”
周思敬用虎口架着额头狠狠地揉了几下,这才起身道:“走,从局里账上支些银子,继修桥铺路之后我蒸汽局竟修到京城去了。”
周思敬口中的徐秀才,是个来自上海县的小秀才,叫徐光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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