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沐把一张画着他印象里显微镜大体构造的图纸放在朱载堉面前时,他听到郑王世子说这个有点难。
所谓的,有点难,意思就是世子殿下得拿小算盘算一下。
大算盘不行,朱载堉的大算盘是逢九进一,专门儿算与十二均平率有关的数据。
在这个过程中,陈沐又发现郑王世子一个小缺点,以己度人。
也许聪明人都有这毛病,紫禁城里皇帝还小的时候,张居正教皇帝就总生气,明明是一看就知道的东西,你都已经五岁了,还不能理解圣贤书?
郑王世子也大致是这意思,比方说‘世人皆知,天下是圆的’,一句话就把地球上绝大部分人类开除人籍了。
不过真要说计算,整个工序、设计上没什么难点,到最后三人一直认为事成与否的关键并不在他们手上……在磨镜片的匠人手中。
谁能做这个?
常胜有眼镜匠么?
又有能把镜片磨到比眼镜要求更高精度的人?
还真有。
常胜港道君庙斜对过二胜街十七号店铺,明心斋玉坊水晶眼镜的主人、东洋大帅的家匠,许禄安。
南京出来的珠宝匠学徒,朝廷立宣府军器局征发徭役,顶替老师傅去宣府做石匠成了家匠,后来就没再回去过。
这些年加工过大量苏禄珍珠、吕宋黄金、狮子国宝石,攒了一身好手艺,直至跟着陈沐到大东洋,受命开起十七号店铺。
最早是收购原住民的玉石玉器,后来玉料多了就自己二次加工,为此常胜还在城郊划了一片玉器厂,如今有百十个工人都干这个;后来常胜烧起玻璃,就又多了制眼镜这个收入。
他不光磨玻璃眼睛,还磨玉石眼镜,不光磨能让近视眼、老花眼看清的眼镜,还磨不正常的眼镜,比方说……明心斋就售卖戴上后能看见四个太阳的眼镜。
但许禄安并不知道玻璃、玉石打磨成那样形状就能让人看清的原理,但他知道这样有用,为此专门招募了十二名近视程度各不相同的人,制作中由他们去试戴。
制作的效率并不高,即使他有一间上百人的工厂,但也足够让他售卖、盈利了,他们卖的最好的终究还是玉石的能看出四个太阳的平镜。
眼镜生意终究是有限的,整个常胜近视的人才能又多少?一只玻璃眼镜卖出去三千通宝便顶了天,哪怕玉石也只能卖到六七千而已,真正赚钱的还是做大多没有实际用处的玉器装饰。
原住民有携带玉器的传统,过去只有祭祀、首领能拥有不少玉器装饰;现在玉器都流通市面,虽然要小一些,但大明的玉石匠人手艺更高,就连经受他们培训的原住民玉石匠都能打磨、雕琢、抛光出极其精美的饰物。
它可能是个小玉佩、可能是一根玉簪、甚至可能是个玉石项链或镯子,哪怕大多数人一月才只有一两千通宝,但他们可以用动辄六七千甚至上万的通宝的高价买回一块小饰品。
因此十七号店的生意一直很好,哪怕大量卖玉潮早就结束,他依然能通过低买高卖、精心制作来让整个工厂以极好的资金环境运转着,甚至每月还向东洋军府缴纳五十至百万通宝的财款税金。
但这对许禄安来说是一种蹉跎,尽管他只是一介匠人,也希望能做出一件大事——能让后人知道他许禄安来过这天下的大事。
他一直在想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究竟能做什么,尽管他为东洋军府开起来亚洲的第一家玉石店铺,承接东洋军府常胜军器局四十只望远镜的订单,并很好的在望远镜的木柄黄铜包圈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但这不是他想做的那种大事。
直至陈沐再找上他。
“大帅要两只凸镜,一只凹片?”
这对许禄安来说太简单了,他们有制镜的原料、研磨的材料,最关键的是有做镜片的模具——他们的工序远比常人想象中先进。
“对,这三片是一套,多做几套,大小不一、弧度不同,等你这做好了我再派人去木料场让他们做外壳。”陈沐认为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问道:“抓紧的话,十天能不能做出来?这个很重要。”
他已经打算去做道具了,弄点橘子,让它长毛,以观察最清楚的镜片组成显微镜,并让朱载堉和陈实功在这和许禄安总结镜片清晰的规律,以方便匠人磨更好的镜片。
却没想到他的话让许禄安愣住了:“十天?”
“凹镜今天就能做出样板,后续十二种十天差不多,但凸镜需要现做模子,要等到明天才能做好。”许禄安说着已经给工匠吩咐下去,这才对陈沐道:“大帅要不跟小人一道去看看如何做镜片吧。”
陈沐点点头,掏出怀表瞧了瞧时间,点头应下。
陈实功到现在还不明白陈沐要做这些到底有什么用,他随身携带的便有一只放大镜,能照清解剖时的血管脉络与肌肉纹理,但那也根本不可能达到陈沐所说的——看见与他奋战的敌人长什么模样。
值得一提的放大镜,不是舶来品,在汉代与可能更早的时代名叫‘火齐’,最早取火用。
从十七号明心斋到玉器厂的路并不远,城郊诸厂密集,正赶上傍晚运货的时间,沿途道路上到处都是赶着西班牙小毛驴的拖板车,车夫都穿着各种颜色的靖海服与短袍扬鞭吆喝,车上载着常胜常用的各式货物。
最多的是木材、木炭与煤炭,箭杆、箭簇、麻绳、麻袋,还有铁盆铁锅这些日用品。
在路上,许禄安为三个脱离百姓日常生活的人介绍说,再有两天常胜要开大集,商贾们都忙着为此备货。
远远地,他们就能看见玉器厂的大烟囱冒出的白烟。
明心斋的厂房很安静,尽管聚集了数十名匠人,但每个人都在做自己手上的事,绝大多数人安安静静地攻玉,除了脚踏铁轮细细研磨声外没有任何响动。
倒是烧制玻璃的窑里,两个监工因为在厂房闲聊被许禄安骂了一顿。
他们等了大约有一刻时间,一名匠人戴着厚实的手套提着铁棍从窑里快步走出,铁棍另一边卷着烧红的玻璃块,此时软化地想要往下滴。
许禄安抹了把额头因厂房高温流出的汗水,对陈沐道:“大帅,开始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