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长街而来,留下来断后的流云会兄弟接不住他一刀。
于是风回去了。
风是名字,但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断舍离,风雪刃都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若其中一人死去,还会有人被选中,成为这个名字的拥有者,继承的是这个名字的骄傲。
所以风说,我应无愧风之名。
那年在江南道乙子营大营里,风像是一个孤独的舞者,一藏便是数年,大营外的那片树林中,他用自己的命来宣告,风这个名字的拥有者都担当得起风之名。
这小小的福田县城里,风抽出自己的长刀迎面走向抱刀的那个人,和上一个风一样,他们都是流云会少年团出身,东主叶流云教导他们的时候让他们记住的最深刻的东西,就是情义重生死轻,最大情义是陛下,其次是兄弟。
所以流云会才会在江湖势力之中一家独大也格格不入,本就不是典型的江湖客。
两个人都用刀,刀相同但刀法不同,就正如笔相同,但字不一样,有的人手里握着笔可写春秋天下,有的人握着笔写出来的不过是流水账,寻常人看笔法,只看写出来的字顺眼不顺眼,所以中规中矩的字普通人便瞧着顺眼,风的刀法便中规中矩。
而抱刀的那个人,他狂傲。
他的刀法相似于书法之中的狂草,又不是,因为狂草还有痕迹,而他的刀过后,便是要斩去一切。
当的一声。
先出刀的风只一击长刀便飞上了半空,不是他的刀法练的不够好,而是天赋差距。
他的长刀在半空之中打着转飞向远处,转的太快,便若一个银轮。
风楞了一下,脚下向后一点飘移了出去,那刀的余威几乎擦着他的胸口落下,胸前的衣服被豁开一条口子,衣服崩开,一层两层,皮肤上也留下一道血线。
风很快,比雪更快,所以他躲开了这一刀。
抱刀的男人依然向前,被他击飞出去的那把长刀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然后碎开,刀片散碎一地,落地的刀自然不是摔碎的,所以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看到了差距。
“我教你用刀,下辈子记得谢我。”
抱刀的男人向前,抱着刀,依然是那种步幅不大的迈步方式,总觉得他两个膝盖之间仿佛连着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所以他迈不开腿,他当然不是残疾,只是一种习惯。
风将自己的长衫脱下来,甩手一抖,长衫落在路边水池中,随着手腕一转,长衫便被甩成一条布棍,带着呼呼的风声朝着抱刀的男人头顶落下。
“想夺刀?”
抱刀的男人眉角微微一扬:“普天之下,没有人可夺我的刀。”
刀光起,布棍碎裂,衣服的碎片犹如火中漫天飞舞的残蝶,看起来翩然起舞,可飞不了多久便会落地成灰,风再次后退,手疼的颤抖,低头看时,发现自己的手掌心脱落了好大的一片肉皮,血糊糊的。
就在这时候几支弩箭激射而来,擦着风的肩膀飞过去直奔抱刀的男人,弩箭来的突兀也来的凌厉,抱刀的男人长刀出手,刀在半空之中洒出去一片银光,火星四溅,弩箭被荡飞,又钉在大街两侧。
刃落在风旁边,连弩又点了几下将抱刀的男人逼开。
“你应该带人走。”
风微微皱眉。
刃撇嘴:“我记得你还欠我几两钱,你死了,我朝谁要?”
风叹了口气:“你死了,我还给谁?”
城门外,赶来的黑骑已经接着古乐和耿珊,分了一部分人出去带着两个人朝着城外远去,剩下的大概二十几黑骑朝着这边疾冲过来,长刀出鞘,刀光凛凛。
抱刀的男人皱眉,似乎对自己手下办事不利很恼火。
“请流云会的两位兄弟先走。”
二十几名黑骑冲至风与刃身边,朝着抱刀的男人过去。
马背上的黑骑百办朝着他们两个抱拳:“多谢,别过。”
只四个字,义无反顾。
古乐和耿珊不是流云会的人,是廷尉府的千办,也是兄弟,为兄弟赴死,廷尉府的人当在最前。
七天后,紫御城。
叶开泰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的流云飘过,眼神森寒。
在平越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这是他的问题,纵然陛下不会怪他,他也会怪自己,已经两年多了,平越道还没有完全把控,还没有治理好,这就是他的失职。
“道府。”
他身边文士狄放鹤看了看叶开泰的脸色,然后垂首:“那些刀客来路不明,福田县又是一个小城连民勇都没有,县衙里不过十几二十个人,被刀客偷袭,这事......”
叶开泰侧头看了他一眼:“所以情有可原?为臣者,以情有可原四个字劝慰自己,那便是无能。”
狄放鹤道:“好在两位千办大人救回来了。”
“救回来他们的,是廷尉府人,事情是在平越道发生的。”
叶开泰转身:“无论如何,我脸上很疼。”
狄放鹤不敢再说什么,他跟着叶开泰已经有近十年,自然了解道府大人的脾气秉性,廷尉府的人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前前后后,一百二三十人死了,其中还有两个百办,两位千办都险些送命。
虽然流云会的人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可谁也不能忽略还死了一个雪。
后来冲进去福田县城的那二十几个廷尉府的人全都战死,只有流云会的风和刃护着两位千办杀了出来,大宁治下的一个县城居然成了流寇暴匪的地方,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不好听,御史台的人怕是要狠狠一本参奏上去,朝廷里的大人们也会口诛笔伐。
在平越道做官本就不易,况且是被人盯了那么久的道府大人,想来大学士沐昭桐第一个就会以笔为刀,一刀一刀朝着道府大人身上凶狠的砍,别忘了当初他对道府大人赴任就极为不满。
“最丢人的是,人不知去向。”
那些刀客,在福田县灭了一个县衙,杀县令县丞以及上上下下几十口,又在大街上杀人,杀廷尉府黑骑二十几人,领兵冲过去的那位百办被一刀两断身首异处,然后就消失无踪。
这些事,足以说明平越道这边没治理好,若是放在大宁原本的十九道之内,任何一个县城里,那些刀客敢如此明目张胆?
“韩唤枝到哪儿了?”
“快到了吧。”
狄放鹤垂首:“还没有消息送回来,从时间上推算,若是乘船直下,应该再用不了几天就会到平越,不过福田县距离水路还有百余里,都廷尉大人要换到陆路上来,过普陀山向西南。”
叶开泰嗯了一身:“带上亲兵营,我们去福田。”
说完之后大步走出书房:“若是再出什么乱子,我这道府就真的没脸继续干下去。”
从大运河转入平越道离船登岸,朝着西南方向再走百余里就是福田县,这一带因为大战所以显得地广人稀,曾经比较繁华的几个县城都还没有恢复过来,还活着的百姓虽然安居,然而想要兴盛起来绝非一朝一夕。
上岸之后不就便是普陀山,山上最著名的是大光明僧禅寺,大光明僧是禅宗中传闻护人生死安康的罗汉,禅宗信徒皆知,常年诵大光明僧心经可保平安喜乐,然而大光明僧心经没能挡得住大宁虎狼,也没让南越的边军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但凡战争,神佛皆避。
黑色的马车在普陀山下经过,在官道上抬头往上面看就能依稀看到大光明僧禅寺的金顶,南越国灭之后这里的香火也冷淡了不少,不过依然有人挚诚求拜,三跪九叩上山。
韩唤枝把车窗帘子放下来,闭上眼睛思考,消息已经到了他这,又折损了几十黑骑和一位百办,这位百办是平越道廷尉府常驻的最高级别的官员,韩寒之现在还记得当初派他来的时候,那汉子依依不舍走出廷尉府大门时候的模样,一步三回头。
“我不舍长安,料长安亦不舍我。”
他穿上百办锦衣,带着黑骑离开长安城,回望那雄伟的城墙城门,回望一直送他到城门口的都廷尉大人。
他升任百办其实还没多久,陛下旨意扩建廷尉府,大宁二十道皆要驻留,按照韩寒之定下的规矩,各地驻留百办每个人三年轮换回长安,三年,一千多天,他说长安城会想念他,也许会想疯。
他想说的是,长安城里那还没过门的姑娘会想念他,可他这般铁骨铮铮的汉子,自然不会说出什么柔情似水的话,只是觉得亏欠了她,他也当然说不出来等我回来娶你这样的话,只是朝着那人群之中羞涩看他连招呼都不敢打,小心翼翼的红了眼睛举手挥动的她笑了笑,然后策马离去,想着男人怎么能为这等俗世俗情牵绊?
然而还是真的不舍。
我不舍长安姑娘,长安姑娘亦如是。
韩唤枝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他不愿去想那姑娘拿着一张死讯是什么样子,廷尉府的这些人,在外人看来都是妖魔鬼怪一样冷血无情,可只有廷尉府的人自己知道,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汉子。
过普陀山便是一片平原,有百余里,地势开阔,不过这南疆的平原与北方也不相同,多起伏,普陀山上侧有梯田,正是播种时节,农夫农妇弯着腰插秧种田,没有人去关注山下官道上向前疾行的马队。
山上,抱刀的汉子远远看着那辆黑色马车,将黑巾从脸上摘下来,他觉得如韩唤枝这样的人有资格记住自己长什么样子,死后记住,来世报仇。
廷尉府的队伍至少五百黑骑,他手下一百二十刀客,可他不觉得自己这边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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