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窕国要从南屏城一路往南,走陆路的话要翻山越岭,走水路的话要三十天以上,陆路的话昼夜兼程的赶过去也要二十几天,在保持队伍还有战力的情况下又不能赶的太急,若三五天还好,长达二十几日的急行军会让队伍垮掉,哪怕是大宁战兵也不行。
沈冷的选择是走水路,最主要的是走水路经过圣徒城。
圣徒城并不是一座孤岛,距离求立的海岸还有上百里,圣徒城因为成圣寺而得名,而这座城的来历和孔雀王寺大有渊源。
很多很多年前,西域一位女尼因为不满大雷鸣寺而出走,远赴求立传经,最终被誉为孔雀王,穷尽一生之功建造孔雀王寺,不只是在求立,周边数十个大小国家都对孔雀王寺极为尊崇,至两百年前便已经被人称为禅宗三圣地之一。
传闻孔雀王本是中原女子,笃信禅宗,年轻时心愿便是往大雷鸣寺朝拜,可是当她历尽千辛万苦到了西域大雷鸣寺之后才发现,这禅宗圣地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禅祖说万物平等,可西域诸地哪里有女人什么地位,在西域诸国,男子偷情不过罚羊一只,但女子就要被处死。
女子没有读书的权利,也没有从事任何职业的权利,所以她很诧异也很惊恐,在禅宗发祥之地为什么如此的不平等?对女子的尊重,甚至远远还不如中原。
于是她带着疑问求访大雷鸣寺,想问得一个答案,可是到了大雷鸣寺外却发现自己根本进不去,因为大雷鸣寺有规矩,不接待女子。
她立于大雷鸣寺外高声质问:“连我中原禅宗疲敝之地尚且准许女子修禅,为何圣地不许?”
没人理她,她便一直问。
久而久之,在大雷鸣寺外扫地的小和尚劝她离开,小和尚说:“许多许多年前,有一女子也要参禅入教,可禅祖不许,她也如你这样问为何不许,禅祖说女子有五浊八恶,是天生的不净身,所以不可直接修禅,当先修福报,来世为男子才可参禅悟道,后来她跪在禅祖面前祈求,禅祖念她心诚,于是破例准她入法门,但立了几条规矩,若你也能做到,我便去替你去求主持。”
她问是何规矩,小和尚回答说:“当年禅祖说,便是百岁女尼见了新持戒的小和尚也要起身相迎,女尼不可说男僧的不对,但男僧可以说女尼不的对,女尼不可与僧人同在一庙......”
小和尚的话还没说完,她便转身离开:“这不是我心中的禅宗。”
她离开大雷鸣寺,也没有打算回中原,而是一直都在西域之中游历,宣讲她所认为的禅法,首先一点便是平等,女人与男人都一样,都应该天生具有成为禅宗弟子的资格,可是她的言论被当地人排斥,甚至有一次几乎被围攻致死,但也有信徒追随,她对西域彻底死心之后,带着十八名追随她的信徒远渡重洋到了求立,那时候求立尚未立国,这地方还算半蛮荒之地。
再后来,有一位从西域来的高僧找到她,两人对坐辩禅两日两夜,那位高僧原来是大雷鸣寺来的,听闻她的事之后特意找来,就是想说服她,让她知道自己的言行是错的,可是辩论了两日两夜之后,竟是对她颇为敬佩,可又不服气,所以他也没有回西域,而是在另外一个地方开始讲学布道,当时因为这两个人,禅宗信徒分成了两个阵营,一边拥护孔雀王寺,一边拥护他并且称他为圣僧,他却说若有僧人成圣也只能是禅祖一人,所以他自称圣徒,他讲学之地修建成圣寺,后逐渐形成了一个城市,也就是圣徒城。
过圣徒城之后再行百里即可出海,沈冷选择走这条路便是要去圣徒城看看,他只是想知道,这位如今在圣徒城里主持成圣寺的那位高僧,到底是不是日郎国的老皇帝。
圣徒城外,沈冷下令五千战兵安营,他只带着十几个亲兵到了城门之外,圣徒城内外都有信徒自发前来守护,因为圣徒城的特殊,所以即便是当初求立皇帝那般残暴也不敢侵扰,城中亦无守军,后来求立国灭,一支大概七八千人的求立败兵逃至圣徒城,大宁战兵追来,成圣寺里传出主持之言,于是信徒打开城门放败兵入城。
自此之后,圣徒城便常有数万信徒驻守。
一身铁甲的沈冷纵狗到了城门外,城内外的人全都紧张起来,虽然只有宁军只来十几人,可他们却如临大敌。
城门立刻紧闭,城墙上的信徒和求立士兵手里的弓箭全都瞄准过来,只是不敢轻易射击而已。
沈冷在城门外下狗,往四周看了看,摆手吩咐人在城门外搭了一个小小的凉亭,他也不与求立人说话,也不叫门,只是抱刀坐在城门外的凉亭里。
一坐就是半日,至夜,城中有人出来,问沈冷为何而来,沈冷不答,来人在凉亭外等了一个时辰,沈冷始终一言不发,那人只好愤懑的回到了城内。
沈冷晚上也没有离开,夜里有人来偷袭,凉亭内外,沈冷斩杀百余人,也不收尸,任凭尸体血污遍地。
天亮,城门开,一位老僧赤脚徒步出来,身后数不清的求立百姓跟随。
凉亭。
老僧走到沈冷面前微微俯身算是见礼,然后走到沈冷对面盘膝坐下来,他也不说话,只是和沈冷相对而坐。
他不说话沈冷也不说话,一坐又是半日。
至中午,沈冷让人取了干粮和水放在老僧面前,他吃过之后就靠着凉亭睡觉,老僧看着面前食物沉默了许久,然后问了一句:“将军为何来?”
沈冷睁开眼睛看了看老僧,一脸高人的模样,心里却嘀咕了一句险些憋死我,总算还是我赢了。
沈冷坐直身子看向老僧,还是没说话。
老僧问:“将军既然有怜悯之心,连我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都不愿我受苦挨饿,那为何杀人如麻?杀人之后又不收尸?”
沈冷终于开口说话:“自找的。”
老僧眉角一抬:“将军戾气重。”
沈冷问:“那是我主动杀的他们?”
老僧闭口不答。
沈冷笑了笑:“他们来杀我,我若是不还手,便被他们所杀,我杀了他们,大和尚说我错了?”
“将军若不来,他们何必死?”
“四海之内众生平等,四海之地谁都来得谁都走得,我不是杀人而来,也没有进城,只是想在这里坐坐感受禅法号召,他反来杀我,我为何不能杀他?”
老僧问:“若将军带刀到皇宫禁城,也是有人要来杀将军的。”
沈冷问:“那么大和尚是觉得这圣徒城与皇宫无异,也觉得大和尚和皇帝无异?”
老僧看向沈冷:“将军这是诡辩。”
沈冷:“我也没想和你辩,是大和尚自己来的。”
老僧摇头:“将军争胜之心太强,字字争胜,日日争胜,想必劳累辛苦。”
沈冷笑答:“辛苦是有,不过比败了的人过的好些。”
老僧皱眉:“将军这样的人,俗事缠身,若没有要紧事不会在城外停留,若没有要紧事不会等我出来,如果将军有什么话何不直说?”
沈冷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家里人来打我家里人了。”
他往前微微俯身:“我只是路过,顺便看看这圣徒城是什么样的,等我打完你家里人再来打你的时候路熟悉一些,省得耽误时间。”
老僧脸色一变:“将军何意?”
沈冷道:“如果你真是日郎国的老皇帝,那我可以恭喜你,你儿子下令召集二十万大军已经攻入原窕国之地,准备迎接你回国去了,二十万大军寇边,应该已经杀了我很多士兵,也杀了我大宁很多子民,正如我坐在这里什么都没做却有人跑来杀我,我好好坐在这都有人来杀,我杀了他们我都还觉得自己委屈,所以我只能杀回去才觉得公平,若是我杀进你家里的时候被你们的人杀了,那也是公平,大和尚如果有什么话想对你儿子说的,不妨告诉我,待我攻破日郎国都城的时候转告他。”
老僧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起来:“将军是觉得,是我让他们来的?”
“没区别。”
沈冷道:“你没让他们来,他们也来了。”
老僧沉默许久,招手,便有弟子过来,他吩咐取来笔墨,在自己白色僧衣上写了一些什么,然后撕下僧衣递给沈冷:“将军可带这封信过去,希望可以阻止生灵涂炭。”
沈冷哈哈大笑,看了看那条衣服,没接。
“大和尚啊,你一封信能阻止一场战争,你一封信可以阻止人心吗?”
老僧叹道:“将军征战四方,我阻止不了将军这样的人心。”
沈冷摇头:“大和尚,如果有一天很多人坐在一起商量一件事,每个人都手握重兵,谁也说服不了谁,所以准备开打,这时候大和尚你站出来劝他们不要轻动刀兵,他们听吗?”
大和尚不说话。
沈冷又道:“可如果我站出来说谁也不许打,谁打我灭谁,他们还敢打吗?”
大和尚依然不说话。
沈冷把老僧写的信收起来:“我走了,大和尚想想吧,若是在我回来之前能让城中八千求立残兵放下手里的刀,我回来就不打圣徒城,如果他们不肯,大和尚不要怪我,我只能尽力做到不扰出家人清净,这城中不止八千残兵,还有很多手持兵器之人,持械者,应该不是正经的禅宗弟子吧?”
沈冷站起来:“正经的说一句,大和尚你一封信也许能让日郎国二十万大军退兵,那大和尚一句话就没准救了圣徒城内外十万百姓,我叫沈冷,大和尚可记住,我灭渤海,过一城屠一城,只是因为不听话,那时候我也说了一句,持械者死。”
他离开凉亭,走了几步又回头问老僧:“大和尚,你赤脚而行,是想告诉世人大地不脏?如果是的话,你进凉亭的时候避开地上血迹,是你觉得血脏?还是你觉得被血染了的大地脏?”
老僧一怔。
沉默片刻后回答:“大地不脏,血也不脏。”
沈冷摇头:“心之所念未必行之有止,是为贪,可贪与贪不同,大和尚贪救人,是真的干净,我贪功欲是真的不干净,所以我穿鞋走路,踩着地也踩着血。”
他踏血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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