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临时凑不出太多兵力,尹甫与两王只能带八千人前去接应西征军,号称三万人——原本是要号称五万人,甚至十万人,尹甫坚决反对,向群臣道:“两王不辞辛苦亲往秦州,必能振奋士气,胜过十万大军。”
若按尹甫的想法,连八千兵卒都不必带,只是他与两王,轻骑上路,直奔秦州接掌冀州军,然后便宜行事,决定是攻、是守、是退、是和。
其他大臣不同意,以为过于冒险,湘东王与济北王心中尤其不同意,只说“不妥”,坚持要带兵上路。
尹甫本是文官,虽不服老,但是对军旅之事颇为生疏,心里着急,却怎么也催不动全军,从邺城出发五日之后,才勉强赶到孟津,比他的预计要慢许多。
孟津南北两城仍由梁军把守,但是允许友军驻扎城外,南岸是一支淮州军,北岸则是冀州军与并州军,主要职责是监管运粮船只、保证西行道路通畅。
尹甫无意在此停留,两王与将领们却以为正好北岸有自家军营,可以在里面稍作休整,同时等候秦州的消息。
巧得很,由西京撤退的淮州军正好也赶到孟津,停在南岸,听说邺城两王赶来,统帅要度河过来拜见。
淮州军撤离西京时速度极快,大量军资遭到遗弃,经过潼关之后,将士们稍稍安心,尤其是听说冀州、并州两军仍未退却,身后并无降世军追赶,他们更加放心,改为缓慢行军,时刻留意西京与邺城的消息,万一还有转机,他们仍来得及调头回秦州分一杯羹。
尹甫对此一清二楚,向两王道:“淮州观望形势,随风而倒。两位殿下无需待之以礼,应当尽早出发,或是攻下西京,或是迎回冀州将士。只要邺城实力尚存,盛氏子弟自然会往邺城叩拜太皇太后与两位殿下。”
济北王是侄辈,不怎么说话,全听叔父湘东王的安排。
湘东王在东都受过苦头,至今心存余悸,因此务求稳妥,“尹大人读的是圣贤之书,怎么如此沉不住气?邺城援兵出发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秦州,咱们走慢一些也无妨。淮州乃是邺城至关重要的盟友,说是臂膀也不为过。南岸统帅盛轩又是盛家长辈,与我有数十年的交情,他来北岸拜访,我若置之不理,大为失礼,会令两州生隙。不妥,大大不妥。”
济北王点头,“只是一个晚上而已,明天或者后天就能出发。如果大家谈得好,或许可以劝说盛轩回心转意,带兵重返西京,两岸齐头并进,胜过冀州军独行。”
湘东王深以为然,“有道理,可你我二人不好提起,需找一人从中斡旋,让盛轩自愿调头。”
“我帐下有一名幕僚,名叫乔之素,口才颇佳,或可一用。”
乔之素原本出去避难,风头过去之后,又被叫回来,随济北王西行。
湘东王看向尹甫,“尹大人持重老臣、文坛领袖,与盛家人应当很熟吧?”
尹甫的确与盛家人相熟,但是不愿帮忙,拱手道:“不如这样,两位殿下暂留孟津,分出一千兵力,由我率领,疾往西京,至少先赶到潼关,确保离秦之门不被关闭。”
湘东王无奈,看一眼济北王,道:“尹大人非这么着急,好吧,你带上五百骑兵以为先锋,我与济北王随后,不会太远,如何?”
五百人就五百人,尹甫已经没心事挑剔,马上道:“好,请两位殿下签发命令,半个时辰之后我就带兵出发。”
“这就要走?现在是下午,天快要黑了,而且盛轩到访,尹大人不见一面?”
“我乃文臣,与带兵的盛家人不熟。”尹甫敷衍道。
湘东王亲笔写下军令,与济北王先后盖印,交给尹甫,“尹大人路上小心,不可过急,若生意外,邺城损失大矣,十万大军无从弥补。”
“两位殿下也要小心,对盛家人不可尽信,对城中梁军更要提防。”尹甫拱手告退,去选兵将,准备出发。
湘东王略有不满,“在东都的时候,尹大人不是这种急脾气啊。”
济北王笑道:“派兵接应冀州军,原是他提出的主意,又是他亲自带兵,自然要急一些。何况他赋闲一段日子,骤得重用,当然要尽全力。”
“的确是名忠臣。”湘东王道,心里已然得出结论,尹甫不适合乱世,只能为太平之臣。
夜色初降,南岸的淮州军统帅盛轩带着一只庞大的随从队伍,穿行两城,来到北岸冀州军营,拜见两王。
若在从前,湘东王与济北王坐在帐篷里等候便是,如今形势不同,两人站在营门下迎接。
宾主相见甚欢,盛轩是盛家不多的武将之一,与湘东王相识多年,远远地就下马,疾步趋前,跪地磕头,执臣子之礼。
湘东王大悦,急忙上前亲手搀扶。
盛轩带来不少盛家子弟,还有淮州的重要将领,一一介绍,仿佛是两家隔绝已久的亲戚再次见面。
到了帐篷里,宾主一边喝酒,一边回忆往事,忽而大笑,忽而感慨,两边的陪宴之人尽受感染,与之悲喜。
乔之素见缝插针,慢慢地将话题引向西京,声称两王亲征,平乱指日可待。
酒酣耳热,帐中喧闹声一片,盛轩倾身向两王道:“我明白两位殿下的心意,如果我能做主,明天就带兵再去秦州,不灭叛贼,绝不回头。可我空有统帅的名头,只能管管小事,遇到大事,还得请示。唉,所谓后浪推前浪,我已经太老啦,在盛家,得听我几个侄儿的话。”
湘东王深有感触,举杯道:“确实老啦,想当初,咱们也曾瞧不起长辈,没想到,同样的事情这么快就轮到自己头上。”
乔之素笑道:“老骥伏枥,尚且志在千里,何况殿下与盛将军正当壮年,驰骋天下,谁敢言老?”
两人闻言大笑,济北王也帮腔道:“我倒是不算太老,可是没有王叔在,寸步难行,都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盛轩又往湘东王身边凑近一些,似要耳语,乔之素识趣地退到人群中,向其他盛家人敬酒。
盛轩却不只是对湘东王说话,目光盯着济北王,“恭喜,世子即将登基,得此明君,天成兴复在即。”
济北王淡淡地说:“兴复天成,在君,更在群臣与百姓,若不得人心,登基无益,反招祸事。”
“有两位殿下坐镇,新帝怎么可能不得人心?”
济北王笑道:“自古没有儿子称帝、父亲为臣的道理,待西京之事一了,我当退居王府,交出朝中一切职权。好在还有王叔辅佐新帝,也的确不需要我奔走,只是辛苦了王叔。”
湘东王摇头道:“新帝当用新臣,借其锐气平定天下,我也要退隐,新帝需要的时候,偶尔出来撑个场面,让老臣们别太嚣张就是了。”
盛轩笑道:“两位殿下过谦,没有两王坐镇,邺城无异于自废手臂。天下人心所向,正是两位殿下啊。”
湘东王借机道:“人心所向,我叔侄二人倒是经常听说,就是很少亲眼见到。”
盛轩明白其意,压低声音道:“两位殿下若是真有平秦之意,不如在此稍留,不出三日,我必能让淮州明白形势,许我带兵回秦,到时两军夹河并进,岂不甚好?”
“三日……太久了些。”湘东王道。
“两日也可以,实在不行,我拼着一死,担擅命之罪,也要带兵助两位殿下一臂之力。老实说,如果第一次西征平乱时,邺城就让两位殿下领军,西京早已攻下。”
两王互视一眼,湘东王道:“好,那就两日,我们等盛将军的消息。”
盛轩大喜,捧杯敬酒。
淮州的客人直到半夜才告辞,梁军留出通道,让他们返回南岸。
乔之素一直再没机会参与交谈,宴席之后,才从济北王那里得知要多留两天的消息,隐约觉得不妥,“孟津离淮州还有数日路程,莫说两天,便是三天,盛轩也没办法与家中人联系,向谁请示?”
“乔先生不必多虑,盛家也派人出来接应,驻扎在淮、洛两州界上,离此不远,两日可得来回。盛轩虽非盛家之主,但是辈份老、威望高,便是无命,也能调兵遣将。”
“朝廷的意思是让殿下尽快西去支援,淮州军若能立刻做出决定,是件好事,可是让殿下在此等候两天,似乎不妥。”
“不妥?嘿,乔先生怎么也学湘东王的语气?放心,尹大人不是已经出发了吗?正好两不耽误。”
乔之素新近投靠济北王,尚未完全互信,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拱手笑道:“殿下说得是,若能带上淮州军,前方冀州军必然大受鼓舞,绝不会再生退意。”
“没错,明天一早我就派人给尹甫和西京的冀州军送信,不必说等候的事,只言淮州军回心转意,好让他们踏实。”
乔之素心中一转,拱手道:“我愿走一趟,也不必明早,即刻出发,没准能追上尹大人,由他向前方将士宣达好消息,更能振奋士气。”
“也好,那就辛苦乔先生了。”
乔之素少带随从、多带马匹,天亮之前出营,奔行将近百里,没追上尹甫,却见到一件怪事。
路边有一座军营,本应是冀州军的临时镇所,用来监管道路。
天气晴好,乔之素远远地就望见营中旗帜飘扬,再驰近一些,看到许多旗帜上居然绣着“梁”字。
他们的行踪也被发现,一队士兵迎面驰来,带头者大声道:“梁军在此,来者下马待命!”
乔之素大吃一惊,心中隐隐的不安一下子变成巨大的恐慌。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