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颜郡主再出现时已是三更过后,一个人来,轻轻敲门,门开之后,她微笑道:“我看到灯还亮着。”
“请进。”徐础侧身让开。
欢颜郡主进屋,没有径坐主位,转身道:“我是来向徐公子道歉的。”
“道歉?”
“请原谅我之前的失态,我本是来问计讨教,徐公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正是我所需要的,不该横加指责,更不该发怒。”
“还好,我并没有特别害怕。”徐础笑了笑,心里却掠过一点失落,自从逃出东都以来,他与欢颜郡主极少见面,可无论是做敌人,还是受到她的庇护时,总有几分惺惺相惜,彼此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
这种感觉突然中断了一下,再连上时,已不那么自然。
欢颜郡主也笑了笑,“明天一早,公主与芳德郡主会同时、同地出发,一个南下淮州,一个北上贺荣。邺城借兵十万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一些人会因此胆战心寒,来邺城乞求原谅。”
“是条……计策。”
“渔阳的兵力也已增加,虽然不多,只有七千人,不足以出城迎敌,但足以固守城池。只要渔阳屹立冀北,贺荣部派来再多骑兵,也不敢轻易造次。”
“谁也不愿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
“我会原谅盛家的这次背叛,与他们平分洛州。等这次危机过会,张氏将与盛家互换子弟,一年之内,我会从盛家子弟当中挑选一位夫婿。”
“楼骁骑还活着吧?”
“大将军曾经意图谋害我父,仅凭此一点,就可以解除婚约。”
淮州盛家公然背叛,资助梁王扣押两王,却能得到原谅,还能得到更多好处。
徐础点点头,“如此一来,张、盛两家合为一家。”
“朝廷将重设宰相之职,虚位以待,什么时候盛家人来邺城受官,两家才算真正合为一家。”
“观盛家言行,迄今仍无称帝野心,能得宰相之位,应当满足。”
“稳固盛家之后,邺城会向贺荣部提议夹攻并州,贺荣部若是同意,很好,若是不同意,正好将他们请出冀州。”
“贺荣骑兵不好对付。”
“冀州突骑也非浪得虚名,而且我还不想与贺荣部完全撕破脸,我会暗中传令,命各城各镇切断粮草供应,闭城自守,逼贺荣部退回塞外。等我平定九州之后,再让贺荣部俯首称臣。”
“贺荣部虽强,但不是当务之急。”徐础表示赞同。
“降世军这个盟友我认了,只要他们愿意助我攻破并州,朝廷会允许降世军在西京设坛礼佛,降世之说定为国学,天下士民共习之。”
“降世军希望得到承认,还希望能吃饱饭,这本是他们造反的理由。”
“并州粮草全归降世军,邺城只要城池与百姓,如果不够的话,还有汉州与荆州。同样,什么时候降世军幼王肯定迁至邺城,或者定居东都,双方才算是真正的盟友。”
“嗯,这个要求很合理。”
“益州与南方散州暂时没什么消息,我很会派使节前去宣告新帝登基的消息,向当地官员许以重赏、高升。”
“他们都会高兴。”
“张氏可能重夺天下?”欢颜郡主问。
徐础请她坐下,自己坐到对面,寻思许久,开口道:“郡主想过辅佐他人,比如别姓雄杰吗?”
欢颜郡主脸色一直温和,听到这句话,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很快消失,重新露出微笑,“你还是以为我这些都是下下之策,不足以夺取天下?”
“的确都是下下之策,但是与计策无关。郡主无论怎样努力,尽的都是臣子之职。可是群雄争鼎,天下人皆择明主而从之,未闻择‘明臣’者。群主焦心竭虑,定下九州宏略,唯独没想过,所立新帝是明主吗?”
“你自己也建议早立新帝。”
“救一人、救一城、救一州、救天下……各有招数,却很难兼顾。郡主前日之问,乃是救一州,因此需急立新帝;郡主今日之谈,乃是救天下,所以问题不是‘立新帝’,而是‘寻明主’。”
欢颜郡主沉默,神情越来越严肃,好一会才道:“我自己不能做明主?”
“郡主可能称帝?”
“嘿,未必不能。”欢颜叹了口气,她来这里不为说大话,于是摇摇头,“不能。可是许多人只认我,不认……别人。”
“我知道。群雄谁人没有一批忠诚的部下?但是想要争夺天下,所依靠者,不止是忠诚,更重要的是附众,真正的明主,纵不能令敌人投降,也要让观望者偏向自己这边。名之与实,在这件事上同为一体,郡主不能得‘明主’之名,自然也得不到其实。”
欢颜郡主打量徐础两眼,“你就是因为这个而选择退位的?”
徐础缓缓点头,“我预见到,自己称王越久,得到的忠诚越多,仇恨却会更多,长此以往,我迟早会退守一城或是一州,等候被‘明主’消灭,然后留下一群忠诚的部下。他们可能会想方设法为我报仇,可能会避世隐居,当然,总会有一批人投奔新朝。我会留下名声,在史册上占据几行文字,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希望平定天下,哪怕为臣、为隶,我希望自己能为‘平定’出一份力,而不是成为‘平定’的目标。”
欢颜沉默得更久一些,然后起身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对你有用,对我却不然。张氏已经平定天下,天下大乱两百余地,是先帝奋起,灭五国,统九州。我不相信天下人如此健忘,对天成没有一丝怀念。乱得越久,士民越会想起天成朝,即便是有一个残暴的皇帝,也不至于人人都无活路。天成就是我的‘明主’,谁做皇帝并不重要。”
徐础不语,突然想起,就是欢颜郡主曾对他说过,先有可劝之人,后有可劝之辞,这句话一点没错。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忠言逆耳,你的话虽不好听,但是颇有益处。”
“不必客气,逆耳忠言我还有许多,郡主想听,我绝不藏私。”
“嘿,今天到此为止吧,我得先洗洗耳朵。”
徐础起身笑道:“不送。”
欢颜郡主推开门,在门外转身道:“无论是‘救一城’,还是‘救一州’,芳德都必须嫁到塞外,很遗憾,我现在这不能‘救一人’。徐公子专看大势,应当明白势不可违。”
“明白。”
欢颜郡主点下头,迈步离去,很快与提灯侍女汇合,渐行渐远。
徐础回到屋子里,吹熄油灯,却没有上床,而是坐在椅子上,良久之后轻轻吐出一句:“我要‘救一人’。”
有时候,救一人却比救一城、一州更难。
对徐础来说尤其如此,他被“请”到城里,表面上是客人,门外也没有士兵把守,却不能随意行走,想见人都难,更不必说救人。
好在还有人愿意为他做事。
天亮不久,冯菊娘来了,也不敲门,进门、关门,茫然道:“蛮王今日离邺,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将出发,小郡主和田匠都会被带走。”
徐础立刻起身道:“你还能再见到田匠吗?”
“能,我花了许多钱,只要不将人带走,那些守卫许我随意进出。”
“此前见面,田匠向你说过什么?”
“他托我向外报平安,共是七人,其中没有……公子。”
徐础笑道:“因为并不需要。嗯,请冯夫人再去见他一面,要他在渔阳行事。”
“公子的意思是……”
“你现在是欢颜郡主的人,于公于私,都不要知道太多。我曾教冯夫人写字,算是半个师父吧,所以请冯夫人捎一句话,仅此而已。”
“晋城急需贺荣部的十万骑兵,会不会……算了,我还是不知道的好。我走了,公子还有交待吗?”
“如果可能,帮我请一位范门弟子过来。”
“谁都行?”
“要公认的范门弟子,别像我这样。”
冯菊娘笑了一声,匆匆离去,心中不再那么忧虑。
将近午时,贺荣部客人应该已经出发,一名范门弟子前来拜访徐础。
安重迁明知无缘,可冯菊娘一开口,他还是服从无误,那怕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
“你要见我?”安重迁站在门口,不肯再往里走,也不肯坐下,“来你这里我是担着风险的,若被同门知道,我会身败名裂。”
徐础笑道:“几句话而已。于瞻于师兄还好吗?”
“既非同门,勿以师兄相称。于师弟被论了一个诽谤之罪,但是没有入狱,回家自省,三年不得出门。我去探望过,师弟向我发誓,他所说的都是实话。”
徐础点点头,“寇道孤呢?”
“寇先生就在这府中担任幕僚,徐公子没见过?”
“无缘得见。”
“寇先生身虽入仕,心不在此,每日仍是读书论道。我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寇先生,严微严师弟倒是经常去。”安重迁话中有些酸意。
“很好。请安公子替我转告寇道孤:他的计谋已被我识破,如今新帝登基,太皇太后不再是邺城至尊,保不了他,三日之内,我必让于瞻供出他的名字。”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