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维扭过头来,笑道:“础弟功力未减。”
徐础抬头看一眼月亮,也笑道:“马兄对我抱有十分防备——不如这样,咱们先聊点别的事情吧。”
“随你,但是军务繁忙,我真的不能耽搁太久。”
“帐前的那些人,怎么得罪马兄了?”
“他们向你求救了?”
“喊了几声,但我没想救他们,只是好奇。”
马维转过身,目光如匕,“我在纠正础弟曾经犯下的错误。”
“我的错误?”
马维伸手按在徐础肩膀上,十分用力,像是要强迫他下跪,“础弟称王时,过于心慈手软,以至部下生出平等之心,做出僭越之事。没错,我知道孟僧伦因何自杀,每每想到这件事,都替础弟痛心不已。为何允许他自杀?既不能警示众人,又徒惹猜疑。孟僧伦不服管束,就当公开诛戮,其兄弟不服,株连兄弟,其族人不服,株连族人,吴人不服,尽除吴人,务必要让部下心服口服。唯有如此,方能上下一心,同祸福、共进退,在这乱世之中进取不休。”
这番话马维显然想了许久,说出来之后心里痛快许多,移开手掌,后退一步,轻轻摇头,“最让我痛心的是,只因为一名罪有应得的部将自杀,础弟竟然心灰意冷,从此不愿称王。”
“我……”徐础想解释,话刚出口就改变心意,孟僧伦之死的确是他选择退位的重要原因之一,无可辩解,也无需辩解。
“础弟在东都行刺万物帝时,心志何其坚定,出手何其果断,为什么……唉,只能说知人知面难知心,础弟心里在想什么,只有自己知道。你不配称王,也不该称王,称王而又退位,害了许多人。”
“对所有受到伤害的人,我都感到抱歉。”徐础微笑道,停顿片刻,补充道:“尤其是马兄。”
“道歉”反而令马维越发激动,上前一步,脸颊变得僵硬,真的呈现出铁青色,“当然,你辜负了我。我乃大梁帝胄,众望所归的梁王,此生唯一的俯首效忠,就是对你。可你甩手就走,甚至没跟我商量过,好像……好像我只是一名无关紧要的奴仆!”
几滴唾星溅到徐础脸上,他不好抬手擦拭,只能尴尬地笑笑,“当时……”
“当时你眼里只有降世军和那个女人。嘿,降世军人多势众,人人都惦记,可是那个女人——你究竟看上她什么?”
“我……”
马维正在兴头上,根本没打算让徐础开口,“女人,是础弟的最大软肋。唉,在东都的时候,我竟然一直没看出来。大丈夫立世争雄,当有抛妻弃子的决心,我做到了,础弟却没有。”
“嫂夫人还在东都?”
马维微微一愣,“在。我当初若不是舍弃她,如今也不会得到她,这就是福祸相倚,想要救人,先得自强,想要自强,先得舍人。础弟不能舍人,一弱再弱,如今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只凭一张嘴来劝我退兵……”
“还有往日的交情。”
“交情我认,劝说就算了。础弟别抱希望,你便是说得天花乱坠,我也要攻下邺城,张释虞和欢颜郡主若有自知之明,早些开门归降,不失王侯贵主之位。”
徐础笑了笑,“所以那些降世军自恃有功,想与马兄平起平坐?”
马维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太激动,已将话题偏离一边,于是抬手指天,微笑道:“时候到了,下山吧。”
两人向山下走去,马维道:“杀死薛六甲,他们心中一直不安,总以为会受到来自鬼神的惩罚,降世军西返秦州之后,他们变本加厉,在东都设立祠堂祭拜假神。我一忍再忍,他们得寸进尺,竟然要将薛六甲的神位送入太庙。太庙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允许假神进入?我当然拒绝,他们心生不满,口出怨言。”
距离等候在半山腰的将士已然不远,马维停下脚步,“这就是降世军最大的问题,分不清尊卑贵贱,再这样下去,他们必生反意,所以我先发制人。础弟以为如何?”
“王者不行常事,亦不需他人评论可否。”
“哈哈,础弟看别人倒是清楚,轮到自己身上却犯糊涂。”
马维上马,今晚他说了许多话,仍是意犹未尽,向徐础道:“上马随我来。”
一行人驰入军营,来至西北角,数十名囚犯被连成一串,拴在木桩上,他们整日随军奔波,几乎没怎么进食,早已累得半死不活,可是一听到马蹄声,还是全都从地上爬起来,向着梁王磕头,乞求开恩。
马维抬头看天,“子时已到。”
随行的武士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立刻有五人下马,走向囚犯,同时拔出腰刀。
乞求声更加响亮,却阻止不了钢刀落下。
五名武士也不挑选,各杀一人,回到自己马上,尸体没人收拾,未被杀的人兀自哭求不已。
马维一直扭头盯着徐础,“每天五人,等我攻下邺城,也就杀得差不多了。”
徐础没说什么。
马维拍马继续行进,在一顶普通的帐篷前停下,“我给础弟引见一个人。”
“是我认识的人?”
“应该认识。”马维跳下马,带头向帐篷走去。
徐础随后,仍在寻找更好的开口机会。
帐前站立两名士兵,一见到梁王,立刻单膝跪下请安。
马维挥下手,一名士兵进帐通报。
片刻之后,帐中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梁王大驾光临……”
这个声音的确耳熟。
马维看向徐础,面带微笑,“他投靠淮州,如今暂归我军中。”
一具肥大的身躯冲出帐篷,跪在梁王面前,语气中的惊喜有增无减,“末将该死,末将……”
那人突然看到徐础,像是被人截断了舌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楼中军。”徐础拱下手,这人是他三哥,中军将军楼硬。
楼硬尴尬不已,哼哼两声。
马维道:“邺城派来三名使者,其中一位就是徐公子,没想到吧?”
“啊啊。”楼硬跪在地上,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从前毕竟是兄弟一场,楼家最近又不顺,两位想必要聊上一会。”
“啊啊,不不,我跟他没什么聊的,他已经改姓,又任敌国使者,我们再无一丝一毫的联系,无话可说。”楼硬可不想与十七弟私下交谈,事后惹来麻烦。
“徐公子呢?”
“我倒是有不少话要聊,但是请梁王留下,大家都是旧相识,一块聊天才好。”
“既然如此,请。”马维第一个走进帐篷。
楼硬叫了一声“啊”,急忙跟进去,徐础最后。
帐篷里还有一个人,正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马维冷笑一声,“即使是天塌了,也阻止不了楼中军的这份喜好。”
楼硬颇显狼狈,膝盖一软,又跪在地上,“她、她非要跟来,我拦不住……军令如山,请梁王稍退,让我手刃这个贱婢。”
马维没吱声,楼硬没办法,膝行来到床前,手中没有兵器,只得伸手去按被褥,要将下面的人闷死。
床上的人抖得更厉害,发出唔唔的声音。
“免了。”马维终于开口。
楼硬立刻松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这就派人连夜将她送回东都,一年不许她出屋,非要治她这个毛病不可,没男人不能活吗?”
“明早送走吧。楼中军对女人的眼光一向不错,愿意带在身边的必是第一等的佳人,何不请出来看看?”
楼硬抬手在被上一拍,斥道:“还不起身跪拜?”
楼硬臂粗手厚,拍得被下人尖叫一声,过了一会,她慢慢伸出头来,披着被子,跪在床上,垂首细声道:“小奴叩见梁王殿下。”
楼硬又在她身上拍了一下,“梁王要看你的容貌,你低头干嘛?”
女子又叫一声,抬起头来,虽然长发凌乱,一脸惊慌,姿色仍在,果然艳丽至极,看年纪还不到二十岁。
马维笑了一声,“楼中军,这也是大将军‘托付’给你的人?”
楼硬从东都逃亡时,曾带走父亲的许多姬妾,不等大将军的死讯传来,他在路上就已享用,每每对外宣称是父亲将她们“托付”给自己照顾。
“这个……不是,我在东都……刚接进家门没多久。”楼硬汗流浃背。
马维向徐础道:“你我在东都待了那么久,都没寻出如此美人,楼中军果然有几分真本事。”
徐础只是笑笑。
马维挥手,楼硬急忙起身,抱着那名女子扔到帐外,转身道:“明天一早就送去,绝不会再出现在营中,我以性命担保。”
“楼中军是淮州派来的贵客,倒也不必拘于军礼,只是咱们前往邺城,所要剪除的就是‘雌主’,军中藏阴,不祥。”
“是是,都是我一时糊涂。”楼硬感染了小妾的全身发抖,没有一点“贵客”的样子。
马维坦然自若,“没有外人了,咱们聊点什么?楼中军,说说淮州盛家的意图,好让徐公子早些死心,别再做邺城的使者。”
“啊?淮州……”楼硬连瞥几眼,确认梁王真让自己说实话,这才继续道:“盛家、盛家的意图是为江东的皇帝报仇,梁、兰已经承认,受邺城指使暗害皇帝。因此,洛州梁王、淮州盛家、吴州宁王三家要一同躬行天讨。”
马维道:“等大军到了邺城,檄文就会公开。徐公子,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郭时风郭兄现在营中,为何不请出来相见?”徐础突然道。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