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头目与十名士兵自告奋勇陪同徐础前去与百目天王会面,一望见前方连绵不绝的营地,心里都开始打鼓。
一名士兵小声道:“我只求一件事,千万别挖我的眼珠,给我留个全尸。”
头目姓张,听到这句话,扭头斥道:“人家是百目天王,早就够数了,何况就算要挖也轮不到你……”后半截话他没敢说下去。
徐础笑道:“无妨,古人冤死的时候,会说‘挖出我的眼睛,悬挂在城门上,让我看到你的灭亡’,我若冤死,也有此意。”
张头目嘿嘿干笑两声。
百目天王已经得知消息,派一队人出来迎候,为首者一眼就认出徐础,在马上拱手道:“吴王好久不见。”
徐础看此人也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拱手回道:“退位已久,请勿再用此称呼。”
“徐先生。”那人用巩凡军中的称呼,面露微笑,“徐先生不记得我了吧?”
“恕我眼拙,阁下曾去过东都?”
那人点头道:“倒也不怪徐先生,当时聚在东都的降世军有几十万,我既非吴人,也不是徐先生亲信……”
“你是降世军法师,姓夏。”徐础突然有了一点印象。
“徐先生竟然记得,我叫夏七侯。”
降世军法师的名字里往往带有数字,并非排行,而是代表“法力”深浅,最高的是九,夏七侯算是第三等级的法师,比薛六甲还高一级——这是降世王考虑不周埋下的后果,最初他规定七、八、九三级乃是罗汉、菩萨一类的人物,凡人不可使用,可他封赏时爱惜钱物,只好一味地抬高名头,逐渐突破限制,他自己反而留在原处。
徐础笑道:“夏将军这算是弃道从戎了?”
夏七侯不穿长袍、不戴高帽,一身盔甲,与普通头目无异,“侍奉弥勒的方式有许多,所谓殊途同归,降世军眼下缺的不是法师,而是将士。路边风大,请徐先生随我来,咱们一同去见百目天王。”
一行人上路,张头目与十名士兵见徐础有熟人,心里都松了口气,对此行多些期待。
徐础却有感觉,这未必是好事。
果不其然,夏七侯控马缓行,与徐础并排,默默地走出一段路以后,他突然道:“降世军里其实没剩下几名法师。”
“哦,这是为何?”
“金圣女说法师无用,专会蛊惑人心,除了几名功劳比较高的老法师,其他人都要拿起兵器,与将士并肩作战——她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我们从来没上过战场似的,她忘了,在东都,许多法师死于沙场,何况若不是我们鼓舞降世军士气,谁敢与官兵决战?。”
“夏将军说的是,那些事情我都记得。”
夏七侯气愤难平,哼了一声,“金圣女嫌贫爱富,得到一伙投降的官兵将领之后,就忘了自己的出身,对曹神洗等人言听计从,将陪他父亲打江山的法师不放在眼里。现在怎样?她丢掉了西京,逃至北方荒芜之地,早晚死于贺荣人之手。我们这些法师投靠的百目天王,却是蒸蒸日上,成为降世军的主心骨。这就是神谴,金圣女正在遭受神谴……”
夏七侯说个没完,徐础突然道:“你们本想拥立幼王,没能成功,是吧?”
夏七侯的脸腾地红了,他们的确曾发起一次“宫变”,希望将权力从金圣女手中夺回来,转交给年幼的降世王,当然,在幼王成年之前,必须由法师照顾、引导。
“幼王就是降世王,金圣女夺权在先,我们只想让一切恢复原样。”
徐础笑了笑,“当然。百目天王会帮你们‘恢复原样’?”
一提到百目天王,夏七侯不愿再谈下去,冷淡地说:“弥勒佛祖与降世王之灵自会安排一切,徐先生不必问,只需看。”
“只要眼珠还在,我会一直看下去。”
夏七侯哼了一声。
百目天王以手段狠辣闻名,但他的营地依然是降世军风格,只有大略安排,没有细节拘束,唯有主帐附近看管得比较严格。
走近主帐的人,即便没听过相关传言,也会立即注意到那面“旗帜”。
那是一面垂挂在木杆上的幡旗,红边黑底,上面没有文字或是图像,而是五排古怪的玩意儿,知情者胆战心惊,不敢多看,不知情者则觉得诡异,一旦听说之后,会恶心得想吐。
众人下马,夏七侯特意在旗下停留一会,好让客人看得清楚些,“徐先生瞧见最上面单独的那颗眼珠没有?”
“嗯。”
“那是前任苦灭天王的左眼,刚缝上去不久,功成当晚,四方雷鸣,电闪不断,营里好几杆旗被劈倒,百目神幡安然无恙。”
“夏将军还没放下自己的老本行。”徐础笑道。
“学过的法术怎么能忘?待佛国建立之后,我还是会脱下戎装,换上道袍。请,百目天王已经等候多时。”
徐大世不将徐础当成平等的降世军大头领,所以没有出帐相迎,也没有特意做别的准备。
徐础进来时,徐大世正与三名大头领坐在椅凳上交谈,见到客人,徐大世抬起双臂,却没有起身,笑道:“大名鼎鼎的吴王,终于见到你了,我还以为你只是一个传言,并非真实人物。”
“我不做吴王……”
“明白,明白,听说你连‘神行天王’的名头都不要,我也随众,称你‘徐先生’好了。唉,当今世上,人人做王,个个称霸,豪杰遍地走,枭雄满天飞,像徐先生这样的人可不多了。”
“其实是我胆子小。”
“哈哈,徐先生敢说实话,足以证明胆子不小。来来,我给徐先生引见,这位是苦灭天王穆健,这位是伏魔天王燕小果,这位是指日天王杜黑毛。”
徐础注意到,这三位新天王的名字都很朴实,于是拱手笑道:“真巧,我前些日子正好见过三位同名天王,但是另有其人,想必他们是假的——如今还有一位燕啄鹰留在散关城里,自称是伏魔天王。”
三位新天王都比较年轻,燕小果冷冷地说:“燕啄鹰是我二伯家的哥哥,他从前是伏魔天王,现在不是了。”
“可我没听他说要学我的样子退位。”
“退不退位由不得他做主,上万张嘴等着吃饭呢,他让自己被俘,自然失去天王之位,由别人接替。”
“燕啄鹰若是回来呢?”
一边的穆健要在徐大世面前表现忠心,插口道:“他若回来,正好交出右眼。”
穆健的本意是让徐大世知道,自己不在意兄长的被杀与剜眼,燕小果却有点不高兴,用更冷的声音道:“燕啄鹰若回来,如何处置由我决定,不劳苦灭天王操心。”
穆健讪讪地没有回话。
杜勾三性子暴烈,他的继任者杜黑毛却是个时常带笑的憨厚人,没事就轻捋右颊上的一撮黑毛,这是他得名的原因,打圆场道:“不急,百目天王准备恢复八王、十六尊者、二十八神丁之数,总有位置安排。”
“三十二神丁。”徐大世纠正道,他讨厌“二十八”这个数字,因为它不是十六的倍数。
“对对,三十二神丁,还有六十四员魔爪……”
“魔将。”徐大世的声音变得严厉。
杜黑毛面露紧张,快要将自己的黑毛拽下来,干笑道:“我总是这么笨,什么都记不住,还好一切自有百目天王做主,我倒轻省许多。哈哈,百目天王的决定,我全支持,绝无二话,笨人就该老实些,让能者多劳,哈哈。”
徐大世神情稍缓,重新看向徐础,上下打量一遍,“闲言少说,我很忙,你有话这就说吧。”
“请问百目天王与诸天王联手至此,是何用意?”
“巩老哥人缘最好,他死了,我们要替他报仇。”
“杀人者已偿命,无需报仇。”
徐大世瞥了一眼新指日天王,杜黑毛微微一愣,想了一会才道:“你说的杀人者是我哥哥杜勾三?不对,我哥哥死得冤,没查明真相之前,谁也不能说是他杀死巩老哥!”
“巩军数十名将士皆可作证。”
“那也等我见着他们再说,你一个人的话我可不信。”杜黑毛瞪眼挑衅。
徐础没再争辩,向徐大世道:“报仇之外呢?”
“巩老哥死了,神行天王的名头不能丢,我们要推举一位新天王。”
“除去这两件事呢?”
“其余事情我与新天王商议,无需徐先生过问。听说徐先生暂守巩军大头领之位,我尊重巩老哥部下的选择,待诸事了结,徐先生愿意留,我欢迎,愿意走,我也不强留。只有一件事你要说清楚:雄难敌雄王是不是你逼死的?”
“我若有本事逼死雄难敌,怎么会遭到贺荣人缉捕?”
徐大世盯着徐础看了好一会,突然大笑,“我相信你,在百目神幡附近,没人能用谎言骗过我。”
“得百目天王与神幡相助,我终于得证清白。”
“清白。说说你们什么时候开门接纳友军吧。”
徐础笑道:“我正为此事而来,敝军虽弱,但是不愿受外人摆布,全军上下一致决定,不开城门、不要友军、不需报仇、不立新王,请诸位原路退返,大家各走各路。”
徐大世面无表情,向三位新天王道:“瞧,跟神幡告诉我的内容一模一样,神幡还告诉我,它要王者之眼,两颗都要,什么时候得到皇帝与单于之眼,才算大功告成。”
新天王纷纷点头。
徐础道:“神幡有没有告诉百目天王,说我们已将存粮运至栈道险要之地,诸位只要攻城,我们立即沉粮死战,宁为战死鬼,不做饿死人。”
三位新天王同时站起身,破口大骂,只有徐大世闻言不动。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