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州西部的郡县尚未完全平定,多数被益州军占据,小股降世军也还在一些偏远地域流蹿,楼碍与铁鸢分别派出一支队伍护送徐础,铁鸢同时以大将军身份命令各地益州军前来汉平城汇合。
形势变化过于突兀,益州军虽然大都从命,也有人坚信其中有诈,带兵逃往益州,与徐础顺路,跑得却要更快一些。
赶到两州关隘时,汉州军再不能送行,益州将士送徐础入关,自己则要返回汉平城,“大家立过誓,不在汉平城挡住贺荣人,绝不回乡,我们不能弃铁大将军不顾。”
铁鸢虽是外乡人,在益州军当中却已建立不小的威望,深受士卒敬畏。
徐础一行人因为要到处传令,走得稍慢一些,褒斜谷道里又有一些新消息追上来:益州军刚刚进入汉州,后面就有大批降世军赶到,他们被贺荣人追逐,已成丧家之犬,甘愿向铁鸢和楼碍投降,不提任何条件。
降世军伤亡惨重,家眷几乎全被遗落在秦州,兵卒死逃过半,楼碍鄙视这些“刁民”,但也觉得他们不再是威胁,于是与铁鸢各分一半,以增强兵力。
徐础很想知道哪几位天王活下来,没等得到消息,他就已经进入益州。
另一批益州士兵继续护送他前往蜀王所在的金都城。
入益不久,昌言之就发出感慨,“九州我算是走遍啦,散州偏远,我也不想去,这辈子……咦,我干嘛说这种话?不不,我没走够,我还要跟着公子继续云游天下。不过说句实话,走过这么多地方,还就是益州看上去最为富庶,一点不像是经过战乱的样子。”
益州也有战乱,但是群雄各占一方,愿守不愿攻,偶有战事,也不激烈,除了征兵,很少波及到百姓与村镇,四处炊烟可见,大路上行人不断。
百姓看到兵卒也会躲藏,但是不至于逃得无影无踪,而是远远地观望,胆大者甚至敢于高声询问战事进展,听说益州军与汉州军仍在结盟,共同抵御贺荣人,他们都很高兴,觉得家乡会很安全。
徐础路上与益州将士闲聊,得知他们多是洛州人,觉得十分亲切,兵卒也喜欢他这个东都人,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没去过,谈起东都的衰落,无不长吁短叹。
金都城不如东都与西京宏伟壮丽,但是毫无损伤,行人如织,徐础与昌言之看惯了衰败气象,一进城里,觉得精神为之一振。
两人被送到驿馆里,每日有酒有肉,却迟迟得不到蜀王的召见,连个能传话的官员都见不到,驿丞一问三不知,只会提供食宿。
三天过去,昌言之有些着急,抱怨道:“铁鸢尚且记得公子,蜀王可是一点旧情也不念,在金都城里享受富贵,忘了在东都城里受谁保护。”
“见到蜀王,万不可提起东都。”
“蜀道难行,见蜀王更难,我哪有机会提起东都?唉,铁鸢的书信还在咱们这里呢,蜀王也不想看?”
“问题怕是就出在这封书信上。”
“嗯?铁鸢乃蜀王亲信大将……”
“等吧。”徐础叹息道,没做太多解释。
足足五天过后,才有管事的官吏过来,态度颇为冷淡,随便问了几句,要走铁鸢的书信,再无话说。
昌言之忍不住问道:“有劳尊管代为传话,我家公子乃蜀王故交……”
“蜀王的故交可多了,一天就是只见一位,也见不过来啊。你们不用着急,已经排上了,耐心等候就是,入乡随俗,到哪都得守规矩不是?”
官吏一走,昌言之小声道:“他想要贿赂。”
徐础笑道:“咱们两手空空,难怪无人搭理。”
“铁鸢不懂这边的规矩吗?也不说送咱们一点礼物。”
“哈哈,这就是贿赂的奇妙之处,人人索要,最后却不知流向何处。”
“流向哪无所谓,能见到人就行——话说回来,公子非得见蜀王吗?我常听公子说,先有可劝之人,后有可劝之辞,现在看来,蜀王绝非可劝之人。”
“总得试试,汉州那边等候援兵呢。”
“蜀王不至于连自己的兵都不救吧?”
“多时不见,我已经不知道蜀王是怎样的人。”
入夜不久,又有人前来拜访。
“魏将军!”昌言之吃了一惊,急忙请进屋中,奉上茶水,然后识趣地告退,找驿卒闲聊,打听消息。
魏悬没有留在汉州,一路跑回益州,途中听闻铁鸢的命令,他也没有调头。
他这时换上便服,笑道:“今天刚刚听说徐公子到来,未及通报,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魏将军是贵客,何来冒昧?”
两人彼此客套,徐础不提汉州,魏悬也不说来意,直到喝光一杯茶,魏悬才道:“我是员武将,徐公子别嫌我直率多嘴,容我问一句:徐公子见到蜀王之后要说些什么?”
“叙旧而已,能留则留,不能留——希望蜀王能赠我一点盘缠,再派人送我一程。”
魏悬稍稍松了口气,“就这些?”
“就这些。”
“可我听说,徐公子曾向铁大将军许诺,要劝蜀王发兵支援汉州。”
“我许诺给汉州寻找援兵,可没说非从蜀王这里要兵。铁大将军乃蜀王亲信故交,我与蜀王不过是数面之缘,所谓疏不间亲,蜀王对铁大将军心里自然有数,非我所能劝动。”
魏悬大大松了口气,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怪不得人都说徐公子聪慧通达,想事情果然比一般人明白。然则不从蜀王这里借兵,徐公子还能从何处求援?”
“还有荆州没去过。”
“奚傥死在汉州,荆州恨铁、楼二人入骨,不趁火打劫就算了,怎肯发兵救援?”
“东都梁王是我故交。”
“梁王我不认得,但是听说他现在自身难保——或许徐公子真有这个本事,汉州也是自身难保,却还是被徐公子劝动,竟然闭关拒纳贺荣骑兵。昨天才传来的消息,单于恼怒异常,以天成朝廷的名义传旨,要发天下之兵,围攻汉州。还声称一个月之内,降者可恕,但是首恶两人不在其中,一个月之后,无论降与不降,皆是死罪。”
“铁大将军与楼长史结盟并非我的主意。”
“徐公子过谦。”两人又聊一会,魏悬突然道:“想来想去,还就是洛州梁王可能发兵援汉,徐公子何必在这里耽误工夫,不如早去东都。至于盘缠与护送,用不着蜀王发话,我就能做到。”
徐础笑道:“蜀王与我毕竟相识一场,我若过而不见,蜀王知道会怪罪于我,日后我也没脸再来拜访。”
“嘿……徐公子见蜀王,当真只为叙旧?”
“据我所知,蜀王绝非耳软之主,我亦不是多嘴之人。”
“哈哈,蜀王肯定不耳软,徐公子嘛……实在想见蜀王,就见一面好了。但我人微言轻,帮不上忙,只能提醒徐公子一声:见到蜀王之后要小心说话,蜀王从前怎样不论,现在可是一州之主,兵多将广、臣忠民顺,放眼天下群雄,除了贺荣部,无出其右者。”
“敢于不去秦州拜见单于者没有几人,蜀王便是其中之一,足见其强。”徐础微笑道。
魏悬告辞,又是一连数日毫无消息,徐础住进驿馆的第八天,终于得通知,让他准备一下,次日一早前去拜见蜀王。
早晨拜见不是好迹象,这意味着徐础不会被留下共同进餐,很可能几句话就被打发走。
来送通知的人不是上次的官吏,而是一名武将,口头传旨之后,拱手道:“徐公子不认得我了吧?”
“脸熟,想来是在东都见过,但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武将笑道:“我叫铁鸷,是铁鸢的弟弟,与徐公子见过面,当时没有互通姓名。”
徐础道:“彼时多有得罪。”
“徐公子那时是大忙人。实不相瞒,本来这不是我份内之职,我要过来,一是想要拜见徐公子,二是想打听一下我哥哥的状况,三是有几句闲话要说。”
“令兄无恙,折损一些将士,也补充一些将士,只是褒斜路上的栈道毁得不够彻底,贺荣人正在抢修,估计半月之内会有一战。令兄最担心的还是这边,他在汉州擅自行事,虽说是为保住益州军,但也难免不忠之议。”
铁鸷长叹一声,“何止是‘之议’,就差直接宣告我哥哥是叛国之将了。”
“蜀王信不过令兄吗?”
“蜀王……现在只信一个人。徐公子明日进宫,会为我哥哥解释清楚吧?”
“就是那些事情,并没有需要解释的地方。对待令兄,信与不信全在蜀王,阁下尚且无从劝谏,我一个外人,更是无从劝起。”
“我嘴笨,徐公子……”
徐础笑道:“我这张嘴,只能顺势说话,不能逆转人心。”
铁鸷又是长叹一声,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徐公子说得对,做弟弟的都帮不了自家兄长,何况外人?”
“这就是铁将军要说的‘闲话’?”
铁鸷身边无人,还是左右各看一眼,小声道:“徐公子不想劝谏蜀王,那就一句也不要劝,以免得罪小人。”
“小人?”
“不知徐公子听说过车全意的名字没有?”
“嗯。”
“他已经恨上徐公子了。”
“这是为何?我们甚至还没见过面。”
“总之徐公子要小心。”铁鸷不肯解释,匆匆告辞。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