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数巡,宋取竹将徐础请到帐外,“只要诸路义军肯离开襄阳,奚家将会提供一批盔甲、棉衣和粮草,如果前去投奔江陵城,所赠之物加倍。”
“奚家终究还是要向单于归降?”徐础猜道。
“嗯,据说是晋王从中撮合,奚家要破坏襄阳防守,向单于邀功。”
徐础轻叹一声,麻老砍刀的势力虽然不是很大,影响却颇广泛,他若一走,很可能给襄阳守军带来致命的裂痕。
“令岳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就这两天吧,看奚家什么时候将‘礼物’送到地方。”
“他不想投靠奚家?”
“麻老砍刀?他家三代强盗,怎么可能投靠官兵?”
“令夫人不能劝劝他?”
“劝了,没用,老头儿说了,女婿是他挑选的,也是他养活的,想做大事业,自己想办法去,不准动用他的本钱。他当我的面说这些话,我竟然无法反驳。唉,我好像入赘麻家了。”
“宋将军做何打算?”
“老实话,我现在犹豫不决,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
“宋将军究竟为何起事?”
“我……算是趁火打劫吧。”
“那你还有何犹豫?令岳的选择是正确的,见好就收,胜过冒险守卫一座危城。”
宋取竹不语。
徐础等了一会,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袱,递过去,宋取竹接在手里,没打开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惊讶地说:“宝印还在你手里?”
“要不要它宋将军自己决定。”
宋取竹将宝印牢牢握在手中,“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它,本以为徐先生将它送人,我也就断了这个念头,既然它又回到我手里——徐先生不必担心,听说你要去益州借兵,尽管去吧,我绝不会离开襄阳。”
徐础拱手。
宋取竹又道:“有件事差点忘说,明天一早请徐先生、郭先生就走吧,你们带来的财物太多,摆在这里简直是种诱惑,你没看到许多人的眼睛都直了,麻老砍刀也难免不会动心。”
“我还以为他们感激我。”
“哈哈,感激是感激,但他们那一行的规矩与徐先生不同,没准会杀死郭先生,夺取财物,然后分一份给你,你若接下,从此便是生死之交,你若不接,稍显不悦,那就是瞧不起他们,再深的交情、再多的感激也没有。”
“明白了。”徐础笑道。
两人回到帐里,继续喝酒,徐础喝得少,早已失去众人欢心,郭时风却能与这些人结交,谈起江湖上的奇人轶事,也能接上话,令麻老砍刀等人惊奇不已。
酒宴结束,徐础与醉熏熏的郭时风住进客人的帐篷。
“郭兄早睡,明天一早咱们就走。”
“何必着急?再有一天,我能劝说麻老砍刀留在襄阳。”
“奚家人来过。”
“我知道。”郭时风笑道,因为酒醉,笑得有些莫名其妙,“那些人的嘴巴不严,几句话我就问出来了。但是无妨,这些人贪得无厌,稍稍劝引,就能让他们拿走奚家之物,前去投奔宁王。”
“郭先生所带财物,怕是已遭觊觎。”
“哈哈,他们不动心才有问题。”郭时风突然起身,跑到外面呕吐一会,回来道:“这些财物,就是我用来劝说他们投奔宁王的‘伶牙俐齿’啊。”
“郭兄不打算带到益州了?”
郭时风醉意正酣,笑道:“础弟出身贵门,偶尔到民间行走,也不过看些表面,怕是从来没与太多江湖人接触过吧?”
“接触的确不多。”
“其实与江湖人打交道,重要的规矩就一条,大家心知肚明,但是不能说,说出来就伤交情。”
“还有这种规矩?”徐础有点感兴趣了。
“础弟不是江湖人,所以说给你听无妨,记住,与江湖人打交道,必须倾己所有,不能有丝毫含糊,哪怕只是皱下眉头,交情尽毁,人家拿你的东西,还不感激你。”
“倾己所有?这个要求太高了吧。”徐础有些吃惊。
郭时风大笑,想起自己当年沦落江湖的经历,又长叹一声,“我也是吃过许多苦头之后,才想透这条规矩,当时可没有人向我说明。倾己所有其实是个姿态,不是真让你将所有财物都交出去,那不成了傻瓜?”
“我有点明白了。”
“比如两人偶遇,互相赏识,普通人怎么做?彼此称赞,互递名贴,今天你请我,明天我请你,一点点增进交情,江湖人不做这种慢功夫,必要一醉方休,然后掏出身上全部银钱送与对方,甚至脱衣相赠,自己光膀子回家,没有就借,不能悄没声的借,而要大张旗鼓地借,方显英雄本色。”
“那得到好处的一方呢?不需要还吗?”
“必须要还,而且还得越早越好,因为名声已经传出去,你欠人家一个大人情,还得早些,还只是银钱往来,还得晚,搞不好就得舍命相还啦,真若是厚脸不还,必是身败名裂,无法在江湖立足。”
“江湖人也有名实之论。”徐础感慨道。
“我这只是一个简单例子,实际更复杂一些,江湖人尤其重名声,今天你对我倾己所有,明天就有人对你倾己所有,这是一个循环。”
“总有循环不下去的时候吧?”
“哈哈,所以江湖人才要对不守、不懂规矩的人坑蒙拐骗、巧取豪夺,让这个循环一直持续下去,等到这一招行不通的时候,那就大战一场,交情全毁,一切重来。”
“所以,郭兄已经将几十车财物全送出去了?”
“一件不留,连拉车的马匹都送给诸位头领。”
徐础吃惊道:“我就坐在旁边,怎么没注意到?”
“础弟还是没明白,既然是姿态,当然要做足,倾己所有就是一句话的事,再多提一个字,也显得心不诚。”
徐础笑道:“我是门外汉,然后呢?郭兄打算如何‘循环’下去?”
“诸头领现在都知道我是江湖人,宁王也是江湖人,而且是懂规矩的江湖人,不像奚家,送些粮草就自以为了不起,提出诸多条件,将交情毁得干干净净。础弟等着,明天我再说几句,就能鼓动麻老砍刀带兵去劫奚家财物,然后去向宁王投诚。”
“他们不会离开襄阳躲进山里了?”
“只要宁王来,他们都不会走。”郭时风合衣躺在床铺上,闭上眼睛,喃喃道:“江湖人爱面子、重名声,其实最好对付,你得敢给,也得敢要,今天倾己所有,明天就让他们拿命来还。反倒是普通人才难打交道,尤其是读书人,规矩太多、太琐碎,难以拿捏……”
郭时风鼾声大响,已经睡着了。
徐础吹熄油灯,脱靴上床,思来想去,决定不再提醒宋取竹,让他自己去做决定,徐础很想知道,宋取竹是不是也属于江湖人。
次日一早,徐础告辞,继续去拜访其它营地,约定两日内返回,与郭时风一同前往益州。
有一座营地,徐础必须去一趟,而且不能与郭时风同行。
梁军的一支先行队伍护送粮草南下,已在襄阳城外数十里的地方扎营,离城最远,但至少是到了,结果很快传来东都失守的消息,这支梁军立刻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
徐础不带任何人,独自骑马前往梁营,当天下午赶到地点。
这支梁军只有千余人,粮草充足,士气却极低落,见到徐础无不大喜,纷纷围上来打听情况,主将赶来驱走兵卒,将徐础接至帐中。
徐础也不隐瞒,将东都失守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主将姓余名辕,与潘楷颇熟,对传闻一直不信,听徐础讲述之后,才无奈地承认事实,长叹一声,“潘将军,那可是潘将军啊,怎么会……怎么可能……”
“这件事人人都有错,但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何况潘家满门皆死于宁王之手,追究无益。”
“徐先生……”
“余将军不必多疑,我若投奔宁王,今天就不会孤身一人前来。”
余辕拱手道:“徐先生与梁王交情之深,非潘楷可比,我对徐先生没有半分怀疑,正要请徐先生指条明路,让我们去见梁王,据说梁王现在并州,我正是并州梁人……”
“明路不在并州,而在襄阳。”
“此话何意?”余辕诧异道。
“由此前往并州,道路险阻,以区区千人北上,千难万难。如今襄阳群雄辐凑,今后还会更多,宁王即将率军前来,他要建立名望,必不敢对义军动手。余将军与其北上,不如入守襄阳,高举梁旗,反而安全。”
余辕大吃一惊,“这个……徐先生所言倒是有理,但是……容我想想,容我仔细想想。徐先生休息一会吧,晚上开宴,我们为徐先生接风洗尘,正好一块商量。”
徐础亦不多劝,起身道:“宁王喜怒无常,不降遭戮,降亦遭戮,需行险招,方有一线生机,余将军切记。”
“我会仔细考虑,徐先生计谋百出,你的一线生机对我来说就是十拿九稳的生路啊。”
徐础告退,去帐中休息,他已经习惯居住陌生的帐篷,倒下就能睡着,但他现在不想休息,思考襄阳眼下的局势,只觉得如同一团乱麻,无从下手。
有人进来,徐础以为是那边酒宴摆好,起身正要开口,发现来者竟是熟人。
相士刘有终拱手笑道:“四弟来晚一步,这支梁军已经改投晋王。”
徐础这才明白余辕所谓“并州人”的真实含义。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