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坊门关闭,凑热闹的百姓们也都各自回家了。但是有一些人,却忙了起来。
朝堂之上,派系林立。但若说成气候的,大体也就两拨人,关陇军事贵族与士族门阀。再加上一些中立之人,如唐俭、李靖、李绩等两边不靠,又无人敢惹的重臣,构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才使得朝堂看似平稳。寒门的势力,只有寥寥数人,几可忽略不计。
而关陇军事贵族与士族门阀这两大势力,又可以细分出四个部分。其中关陇军事贵族,大多都是从龙起事的功臣,但在玄武门之变后,支持李世民的‘新贵’走上了台前,摇摆不定者,大都失了势,退出了朝堂。士族门阀那边也是一样,积极靠拢李世民者,如王珪、孔颖达等人,都得到了重用,而山东士族,则因李建成被杀,放话不再入仕,丧失了朝中大部分的势力。李世民登基时候的清扫,可一点没有留手,差不多全都清理了出去,否则当时山东士族也不会把希望寄托于魏征身上。
虽然后来双方都给了台阶,山东士族不提不入仕之说,李世民也给了机会,但是朝中的重要位置都已经有人了,谁也不会让出去,想插一个进来难比登天。因此,哪怕如博陵崔氏这样的大门阀,阀主长子的崔文生,也不过是一个吏部郎中的职位,还因为崔玉言的事情而遭贬,如今只是一个员外郎了。
这些势力,各有代表。
关陇集团中,自‘新贵’登台以后,‘旧贵’不再过问朝中大事,因此关陇集团的主事人只有一个,就是长孙无忌。而门阀士族一边,远李世民者,主要是不在朝堂的山东士族,以魏征为首。其他有人在朝中任职的门阀大姓,则各自为政,遇到大事的时候,先看太原王氏的风向,毕竟王珪如今身为侍中,是门阀士族这边官最大的。
而武将一系,则大多置身事外,毕竟兵者,禁也。太过于犯忌讳了,武将大多不站立场,但因李靖在军中的威望,通常若李靖表态就约等于是武将一系的表态了。只是迄今为止,李靖还没表态过什么。
如今各派系的主要人物,都聚集在了一起。
本来今日朝议的事情,还不足以动这么大的阵仗。但是随后太极殿议事的时候,李牧对魏征……用破口大骂来形容也一点也不为过了,但是偏偏,他说的事情,全都是事实,想抵赖都抵赖不掉。以前大家还都没觉得,听了李牧的话之后,不少人真的是重新认识了魏征,原来声名在外的魏公,竟然是如此的小人。
小人归小人,事情还是要解决。魏征再怎么小人,他也是山东士族在朝堂的代表,声名在外,不可轻辱,李牧虽然每每出人意表,但在真正掌握势力的人眼中,他不过就是一个孩子而已,因此,当宰相们与尚书们离开太极殿的时候,大家互相的默契是可以对李牧小惩大诫,以保全魏征的面子,毕竟如今朝堂还算太平,各方势力也不想轻易开战,魏征代表了山东士族,也是要给个台阶下的。
但是随后的事情,却让所有人都无法再把李牧当成一个孩子了。
李牧竟然砸了大理寺的墙壁,闯进去把赵元朗杀了!
朝议的时候,李牧说必杀赵元朗,不死不休云云。虽然说的时候,他双目赤红,看起来很吓人的样子,但是大唐的朝堂上,就算是文臣,大多也是武将出身,隋末动乱,谁还没杀过几个人,谁的手里还没染过血,一个孩子的愤怒之语,没几个人当回事儿。
谁能想到,李牧竟然刚烈至此。说杀人,就杀人,都不带过夜的。李世民把旨意收回,他就自己干了,砸墙杀人,杀人之后也不逃走,直接蹲在牢里不出来了。这种行事风格,哪里像是一个孩子,更像是一个游侠儿。二十年前隋末,有一江湖大侠名虬髯客,他也做过类似的事情,稍有区别的是,李牧是因一个‘孝’字杀人,而虬髯客则是因一个‘义’字杀人。
只是如此一来,事情可就大了。
如果只是李牧跟魏征之间的事情,各方势力斡旋一下,李牧毕竟是小辈,服个软,给个台阶,魏征那边顾全大局,也不会太过为难。但是如今李牧犯下了杀人之罪,杀的还是御史,砸了大理寺的墙壁,此乃是取死之道,魏征那边得知了消息,必然会下杀手。
山东士族在朝中虽然势力微弱,三省六部之中,没有什么人手,但是在御史台,山东士族的人可不少。山东士族传承千年,掌握大量书籍,培养出了无数大儒,这些大儒的门生遍布天下,御史虽然多出身贫寒,但他们既然能当上御史,定然也拜过老师,学过经义文章。这师徒之情,便是最牢固的情分之一。而且当年山东士族虽然声称不入仕,但又不想彻底放弃朝堂的势力,背后偷偷培养了很多寒门,这些人入朝为官之后,不少人也都成了御史言官。
这次死的又是御史,就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可以想见,明日朝会之时,会有多少御史跳出来。
王珪的家里也聚集了不少人,他们都是来自太原王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的人或者依附他们的小门阀家族之人,五姓七望,这里占了三个,魏征那边也是三个,至于陇西李氏是皇族本家,从来都是超然世外,不掺和朝堂的事情。
这三家不像所谓的‘山东士族’联系那么密切,只有大事的时候,才会碰个头。今日便是大事了,因此聚集在了一起。大部分的人由王普接待着,在大堂说话,而三家的主事人,则来到了王珪的书房。
赵郡李氏的代表叫做李应,率先开口,语气埋怨,对王珪道:“老兄,你今天的事情做得有点不够地道,陛下此举分明是在削弱门阀,你怎么可以支持呢?我看是因为太原的煤石如今有了用处,老兄你见了利益,便忘了盟约吧。”
王珪不急着回答,而是看向了清河崔氏的代表。这位也是程夫人的叔叔,比程夫人和王鸥的丈夫都大了一辈,叫做崔永仁。崔家的年轻一代没什么人才,他算是上一代的佼佼者之一,一直负责清河崔氏在长安的事务,工部迁衙的那天,他也在人群之中。
“你是如何看的?”
崔永仁笑了一下,道:“清河崔氏,保李牧!”
赵郡李氏的人吓了一跳,忙道:“为何!”
“不瞒二位。前日我去了程府,见过了程将军。他的意思是,想在东都洛阳再开一个马场,我清河崔氏占一些份子。你们也知道,马场的事情,少不了逐鹿侯,因此我清河崔氏,必竭力保他。”
王珪听了,看向李应,道:“这也是我太原王氏的态度,煤石之利,远超其他矿产的损失,我太原王氏居地利,为何不支持?若无李牧,此时断然推行不了,因此,我太原王氏,必保李牧。”
李应一听,不禁有些愤怒,道:“好啊,你们一个个都得了实惠了,都要支持,都要保!单单把我赵郡李氏撇开一边,行,做得好!撇开我们是吧,我明日就去找魏征,我赵郡李氏自此就是那头的了!”
崔永仁没有说话,王珪笑着示意李应坐下,道:“李兄为何如此气急啊,都是为了家族,有什么事情可以商量着来么。我且跟你分析一下,你听听看对不对。”
“分析什么!得不到实惠,还要把矿交出去,你当我傻?”
王珪见李应如此不给面,也把脸撂了下来,道:“李兄既然如此说,那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但是在李兄走之前,我有一句良言相告。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件事陛下已经动念,势在必行。李牧那头,用不着你我,陛下也必定会保,我等只是锦上添花而已,若一意孤行与陛下最对,我问你一句,你能如何?你敢揭竿而起,你敢与陛下的虎贲争锋?突厥尚且覆灭,尔等能成什么事情?真到了那一步,吃亏的是谁,你心里有数!”
“我!”李应被抢白了几句,气得嘴唇发抖。王珪从二三十岁的时候,就有宰相之才的美名,岂是浪得虚名之辈。虽然他自认辩才不如魏征,但是一般的人,在他面前还真就不是对手。
李应哼哧哼哧地运气,好半天,又坐了下来,看着王珪道:“王兄,总不能让我赵郡李氏白出力吧,煤石之利如此巨大,且分一份来。”
王珪乐了,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李兄就惦记上了?再说,既然是锦上添花,有无李兄皆可,我为何要放弃本应得到的利益分与你啊?就算是要酬谢,你也找我要不着,等李牧放出来之后,你去找他要人情!”
“你、你……”李应被怼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叹了口气,道:“好,谁让咱没有你们门道多,事成之后,帮我牵个线,这总可以吧!”
王珪和崔永仁都笑了,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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