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
官道旁边密密麻麻跪满了人,寒冬的天气下许多人冻的瑟瑟发抖,但无人胆敢有一丝异动,张存仁掀开暖帘,看到的是一群锦袍士绅簇拥着几个官宦,这些都是本地的官员,率领缙绅迎接兵部尚书张存仁的,而面对如此场面,一向有些好面子的张存仁心中颇有几分苦涩。
古往今来,督师出战,缙绅送行,喝一杯壮行酒,留几首绝句诗词,也算是一时之佳话,可惜的是,张存仁此时完全没有这个雅兴,他的脑袋里只有山东越发糜烂的局势。
督师仪仗经过,张存仁并未下轿,走过许久,缙绅们才是站起来,脸上带着不满,一个老者甩了甩辫子,拍打了一下膝盖处的尘土,说道:“这个张存仁,好大的架子,咱们通州的爷们啥时候受过这等气,这些年,莫要说说他一个辽人汉臣,就是主子王爷们从这里过,也是要下马与咱们说上几句的!”
一个中年人却是哈哈大笑,见那几个官投射来狐疑的目光,连忙恢复了正常,拉着那老者说道:“叔父可别这么说,您何必和一个死人计较呢!您应该知道,他张存仁是去山东的,打的可是东番的岛夷,这可是个要命的差事,朝中那么多亲贵王爷都是躲着不敢去,只得他去顶缸了,虽说若是平定岛夷是百世之富贵,可是若做的不好,那可就是顶好的替罪羊了,那岛夷的本事,咱都是听说过,张存仁左不过一万内廷兵,其余都是绿营,能有啥用?”
“这话说的极是,极是,这般八成要死的人,也不值得咱们交好!”一群缙绅谈论几句,也就是散去了。
张存仁一路南下,沿途便是知道各省各镇的士兵已经向山东集结,其率领满洲八旗迅速南下,并且在途书,辖区内的巡抚、兵备、总兵等官将都是前往山东德州会同商议,当然,张存仁也想去济南汇合,但如今济南已经为敌所困,张存仁计划中,首先要做的就是解济南之困。
进入十一月,张存仁终于抵达德州,在临时官署之中,张存仁得到了更为精确的消息,东番岛夷已经和山东本地土寇合股,自己要面对的可不只是两万余岛夷和大体相当这个数目的仆从军,还有至少十万的山东本地土寇,其中就有祸害鲁西、直隶南和河南多年,狡猾难缠的榆园贼!
在山东官员发往北京的奏折之中,山东的农民军都会被冠以土寇、乱贼之类的称谓,其与清军主要的作战对象完全不同,既没有顺军、西军的那般骁勇善战,也没有明军那般甲械齐全,当然更不似合众国军专业严正了,这些土寇有的是对本地的熟悉和地利优势。
以盘踞鲁西多年的榆园贼为例,榆园贼其实不是清朝的产物,从万历后期便是有这股土寇了,万年后期,山东天灾人祸不断,特别是天启和崇祯两朝,流贼、东虏和明军交战不断,导致鲁西曹州一带大批的田地抛荒,而当地的榆树种子落地,时间久了就变成了成片的榆树林子,而饥民啸聚其中,聚拢成寇,在明朝与大顺相继灭亡之后,榆园贼又收留了不少明军和顺军,实力大涨,一度号称百万,在鲁西,榆园贼以榆树林为掩护,还挖掘壕沟,逐渐发展为一支有组织的抗清力量,把势力发展到了直隶南和河南东部,所到之处,诛豪绅管理,劫掠府库,攻破城池,声势甚壮。
即便如此,榆园贼依旧在清军剿灭序列之中排名很靠后,原因无他,榆园贼还是没有脱离土寇的界限,其依旧是饥民自发的组织,没有什么政治纲领和追求,除了劫掠之外,便是占据部分州县潜藏苟活,满清大军南下征战,都会顺道清剿,但榆园贼都是躲进榆树林和地道,避战而存,山东土寇虽多,虽无号称的百万之众,但包括榆园贼在内,三五十万总是有的,但这些土寇之中夹杂了太多的老弱,丁壮不过十万,能战敢战的更是乏善可陈,但此时的张存仁不敢轻视,因为山东土寇已经与东番合股!
此时包括榆园贼在内,山东十余股土寇聚集在曹州左近一处山上佛寺之中,这些义军首领来自鲁西各地,此时扎营于此,便是共商与合众国合作之事。
佛寺高居曹州城外制高点,义军各部虽然不成体系,但上下尊卑还是有的,当然,主要还是以实力为评断,禅房里的地龙已经损坏,点燃之后,弄的屋内烟熏火燎,但这也是小寺之中唯一一间不漏风的房子,在十几个形貌各异的汉子注视下,东昌府的义军首领丁维岳带着几个人走进来,端进两个铁皮炉子,还有几筐煤饼子,利用地龙烟道的缺口把烟筒塞进去,用泥巴糊住,点燃草团,依次填进去碎木和树枝,最后小心放进去煤饼子,继而点燃,不多时,禅房的温度上来,各家首领纷纷脱去身上的厚重棉服,外边是冰天雪地,炮声隆隆,屋里却是一片祥和,有酒有肉。
众人看的啧啧称奇,一个义军首领笑哈哈的问道:“丁老哥这是哪里弄来的好东西,八成是某个缙绅老爷家的吧。”
与在场诸首领不同,丁维岳算是‘科班’出身,其原本是寿张的练总,后来满清入侵,不愿意剪辫子便是自立大旗,其麾下有上千骑兵,精悍远胜众人,因此可游击作战,不仅劫掠乡下士绅地主方便,更是流动在鲁西各地,与众首领多有接触,这次团聚一堂,多亏了丁维岳相邀。
丁维岳道:“哪里,这是东番兵送的,他们营中尽是这种炉子,称之为蜂窝煤炉,你们看着煤饼子,上面有眼,是不是像极了蜂窝啊,这煤饼子是用煤炭和泥巴混合压制出来的,运输使用都很方便,要不然人家东番兵个个精神抖擞,不像咱们麾下的儿郎,一到冬天,便是冻的要死!”
“看来丁兄弟与东番颇有交集啊!”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传来,说话的是个手长脚长的汉子,叫做梁敏,是榆园贼的大首领,榆园贼并非一股势力,而是由二十多个营伍组成,平日分驻各地屯垦,战时一同御敌,梁敏与其说榆园贼的大首领,还不如说是盟主。
丁维岳嘿嘿一笑,毫不客气的说道:“是啊,东番人有钱有粮,打的辫子兵和士绅嗷嗷叫,都是英雄好汉,其中还有许多咱们山东老乡,俺丁维岳最喜欢英雄,结交一二也是有的,东番人到底是大方,俺们只是送去了一些酒水,人家那位将军便是给了咱一百杆鸟铳和三门佛郎机,嘿嘿,真是仗义!”
听了这话,诸首领颇有艳羡之色,说到底,众人都是苦哈哈,造反也只是想在这乱世活下去,现在这个目的达到了,下一个追求就是在这乱世活的更好罢了。
梁敏却是说道:“丁维岳,东番人借你的嘴巴把咱们一群人召集到这里,不会是想要火并吞了咱们弟兄吧?”
“老梁,你可莫要小心眼,人家召集大家,是共商御虏大事,让咱们加入抗清御虏统一战线,咱们困在鲁西这一地,都是天井里的蛤蟆,见不到市面,你们可知道,浙江的鲁监国,广西的永历天子,都是加入了这个统一阵线,大家伙不管是官是民,是大明是东番,只要肯抗清,那便是一家人。
俺觉得这也是好事,咱们和满清都有血海深仇,背靠大树才好乘凉咧。不然也不会把大家伙都召集来!”丁维岳脸色颇为不悦,解释道。
众人相互讨论不断,这个临时的联盟许多人相互之间都不认识,连座次都是按照实力和名望排列的,实际上,大家伙聚拢在一起,不是因为满清,而是因为合众国,与合众国合作,大家伙作为一个整体总归是有好处的。
“咱们和他们那啥阵线有毛关系没,人家都靠海,来往交通方便,咱可是在内陆,四周都是敌人,加入了又如何,他们东番和朱明还能打到山东来不成?”一个首领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般。
“老杨,这不是就打来了嘛!”一人提醒道。
那杨姓首领道:“这可不一样,咱虽说是井底蛤蟆,但外面的声音也能听到,他们东番有船,想打哪里就打哪里,可是每次打完就走了,就拿这次来说,他们噼里啪啦把山东的城池抢了一遍,清军来袭,拍拍屁股走了,那些清军可是要报复的,最终还是咱倒霉罢了!”
“人家不是说了嘛,诚心邀请咱们去胶东嘛,到了那里,守望相助,生死与共,对吧。”丁维岳说道。
梁敏大叫道:“啥,去胶东?不去不去,我们榆园军可是不去,铁定不去,我要是跟底下兄弟说离开老家去胶东,得有八成的弟兄得散伙,不去不去,再者,去了胶东又如何,他们东番可和清军没有堂堂正正的打过,能不能打过还不知道呢,若是败了,咱们怎么办,难道要跳海吗?”
梁敏的话瞬间引来了一阵阵的赞同声,说白了,这群如今手握刀枪麾下千把儿郎的首领在前半生多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们做农民的时候,见识被限制在周围的村镇,即便是当了首领,也不过在周边州县流窜,当初许多人为剃发造反,可没满清之前,不是也有榆园贼吗,多数人还是为了生存,现在众人自立一方,聚众占地,不用缴纳税粮,日子倒也逍遥,谁愿意去不熟悉的地方去打仗呢。
丁维岳瞪了梁敏一眼,不悦说道:“梁敏,你不想去就说不想去的事情,何必在这里败坏人家东番,人家有没有能耐岂是你一句话能说了算的,到底实力如何,一会不就知道了嘛。”
一群人正说着,外面的炮声忽然停了,不多时一个身披熊皮的汉子跑了进来,哈哈大笑道:“阔气,真他娘的阔气,东番人真是有钱,那老长的火炮二十多门炮击,脑袋大的炮弹打了几千发,曹州城那么高,这才一天功夫,便是打塌了!”
这说话的人也是榆园贼的一个首领,人称任七,此番山东义军联盟会师,各方为了试探友军实力,特别是了解东番实力,便是组织了一支军队围攻久未攻占的曹州城,任七作为榆园军的一支参战。
“任七兄弟,曹州的仗打完了?这不可能吧!”梁敏不敢相信的说道。
任七端起桌上不知谁的酒碗,喝了一大口,说道:“当然没打完,可城墙轰开了,东番兵和各营头的弟兄冲进去了,哈哈,那些东番兵个个手持自生火铳,百十步就是齐射,打的城头上的辫子兵抬不起头,而冲在前面的是治安军,内外两层甲,铁头盔,铁手套,简直就是铁人军,忒也阔气了,不过听说,这群人原来还都是清军咧!梁大哥放心便是,城都破了,城里那点清军和丁壮,顶不住啥用!”
梁敏听说城破了,连忙问:“各营头的弟兄都冲进去了,你可看清了?”
丁维岳道:“人家东番一路西来,破城十余,下城三十,还未在乎一个小小的曹州么,梁兄弟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任七却不知二人方才争执了,连忙说:“都进去了,按照规矩,州府和士绅的家都归咱们各营地,人家东番人不要钱粮,只想着从城里弄些匠人、郎中啥的,不过也是规定了,不得滥杀,诸位哥哥,东番人可是真狠,几个治安军的铁人在城里抢了一个店铺,那些宪兵抓起来就是枪决,一点余地都不留,对自己人都狠,对他人怕是更狠,诸位哥哥还是派人去约束一下,不然闹出乱子来,倒是坏了咱们与东番之间的感情。”
“任七兄弟,丁维岳说要和东番人去胶东,你以为如何?”梁敏问道。
任七哈哈一笑,说道:“去啊,当然要去,傻子才是不去!”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