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城。
两年前的大火烧毁了这座城市的精华,重建工作在进行着,象征着权力的本丸之中,如今的日本德川幕府的首脑们齐聚在第四代征夷大将军德川家纲身边,商讨着关于长崎事变如何处理。
德川家纲只有十八岁,正是年轻气盛时间,但身边的人却都是老成持重的,大多还是上一代将军留下来的老臣,其中位于左手边的是会津藩主保科正之,虽然名字与德川家族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却是德川二代将军的三子,德川家纲的亲叔叔,也是三代将军的托孤重臣。
右手边则是辅佐将军的大老酒井忠胜,也是先代将军留下的重臣,统辖幕府中的所有事物,而其余则是几个老中,松平信纲,阿部忠秋等,正是这些人辅佐年幼的德川家纲接手了将军的职位,并且结束了前三代将军的武断政治,让日本逐渐走向了文治。
每个人的面前都摆了一沓厚厚的文件,是关于此次长崎事变的调查报告,实际上是用不着这么多介绍的,但德川幕府的核心领导们因为闭关锁国的国策,对国外了解乏然,报告中出现某个名字,某种事物,往往需要大篇幅来介绍,而引用的资料也多来自三种,《华夷变态》、《唐船风说书》、《阿兰陀风说书》,第一种介绍的是大陆局势,第二种则是关于合众国和南洋地区,而第三种则是与荷兰有关,阿兰陀就是荷兰的意思。
“这些唐人实在该死,竟然杀戮作孽如此多,导致我国近万人死伤,必须强硬待之!”将军德川家纲年轻气盛,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让这座房间里嗡嗡作响,而他身边的多是六十岁左右的老臣,听到如此大吼,不由的一惊。
“死的多是发动一向一揆的乱民,不足为虑。”老中松平信纲淡淡说道。
“若是不重重惩戒,有辱国体,当年若是有岛原之变,诸如佛郎机那等邪教如何清除的?”家纲挥舞起了拳头。
保科正之无奈的摇摇头,年轻的侄子实在是太冲动了,他说道:“那殿下以为该如何惩戒?把所有和唐人做过买卖的商贾杀掉,还是把穿中国丝绸,用南洋香料的武士灭族?”
德川家纲一时无语了,他很想报复,但又能如何报复呢,他想杀的中国商人已经全都撤离的,能报复的唐人也都撤走了,能报复的对象只能是日本本国人,难道还能派遣兵船前往台湾不成?
对于台湾,日本人并不陌生,还曾与荷兰人争夺过那里,但德川家纲更清楚如何合众国海上力量的强大,在几本风说书中,德川家纲都见过某种被叫做战列舰的强大兵船的绘图,正是这种超级战舰,把所有泰西来的夷人打了一遍,甚至连荷兰人都失败了。
“好了,说正题吧,长崎奉行问,是让中国人的使者来江户,还是我们派遣代表去长崎。”一直没有说话的大老酒井忠胜说道。
“还是派人去长崎吧。”德川家纲说道。
江户的重建工作还没有完成,到处都是工地,爱面子的德川家纲可不想让中国人看到自己的狼狈,这个时代的日本已经不似隋唐时代对中国畏服和谄媚,但尚未建立起对中央之国的信心,虽然在德川幕府看来,连皇帝都不存在的合众国算不得中华正统,但总归是华夏后裔,这也算是人之常情。
一个普通人不会介意一个亿万富翁来九十平米的家里拜访,但总怕住着一百三十平房子的亲戚说三道四。
“那长崎之变,谁负责任?”老中松平信纲问道。
德川家纲道:“杀几个暴民也就是了。”
“这恐怕不解决问题,殿下,中国炮舰已经炮轰了长崎城,而长崎奉行的消息是,仍然有炮舰在外海行动,中国人要的可不是敷衍。”松平信纲连忙强调道,如今幕府之中,将军和保科正之肯定是不会去长崎的,酒井忠胜年纪大了难以出行,倒是他,不仅比酒井年轻,而且还曾经参与镇压岛原之乱,放逐葡萄牙人,限制荷兰人,对外交往有经验,出了长崎事变这等事,怕谈判的差事要落在自己头上了,如果幕府不拿出点诚意来,松平也没有把握料理此事。
“殿下,还是让大久保家负责吧,这本就是他的责任。”保科正之劝道。
德川家纲冷着脸:“好吧,就让忠职......让忠职担起此事来吧。”
“殿下,事变发生的时候忠职在江户呀........。”松平信纲急迫说道,却被保科正之阻止了。
大久保忠朝是德川家纲的侧近,按照参觐交代制度,作为唐津藩的继承人的忠朝和现任藩主的大久保忠职要交替出现在江户城中,而年轻且充满武士风采的忠朝与家纲志同道合,二人感情甚笃,等到这群年迈的家臣团退休之中,大久保忠朝肯定是重要一员。
“信纲君,你难道让我放弃儿时的伙伴吗?让我放弃一个志虑忠纯的武士吗?”德川家纲恳切问道。
大久保忠朝不仅是将军的朋友,未来的家臣团成员,更是得到德川幕府承认的人,武士中的武士。但松平信纲仍旧在坚持:“忠朝并非纯粹的武士,只是一个以下克上的小人!”
“对!”几个老中纷纷赞成道。
大久保忠朝的所作所为并非是幕府授权的,纵然他的出发点得到了幕府高层的认可,但他是擅自行动,不过坐在首位的两人没有直言出声,表示赞成,考虑到忠朝与将军的关系,及二人对于武士阶层腐化的不忍和痛心,还有今天将军的反应,二人不得不揣测,或许忠朝的所作所为是得到了将军秘密许可的。
许久之后,酒井忠胜说道:“殿下,唐人已经把矛头指向了大久保忠朝........。”
“那就让他们来吧,德川家的男儿何惧这些商贾末流!”德川家纲忽然爆发,拔出了身后的刀,但一向定力超过老僧的酒井忠胜却是跪在中央,磕头说道:“殿下呀,我们需要和平的解决这件事啊,长崎未变,日本古井无波,长崎惊变,已经是淤泥上涌了呀。”
长崎事变之后,德川幕府派遣各方人马前往,甚至还委派了寺庙、忍者之流,几个月调查下来,发现了许多隐藏在歌舞升平中的危险,长崎事变后,中国商人和华人撤走了,但与这些人关系密切的商贾却没有撤走,在长崎,幕府抓捕了很多的商贾,而这些商贾又招供了很多情报。
原本,幕府以为这些商贾顶多是走私、逃税之类的小罪,通过收拾他们,狠狠打击一下通过借贷要挟武士的商贾们,但抓起来一审不要紧,更多污泥翻了起来,不少日本大名,特别是聚集在本州西部和九州岛上的外样大名与合众国之间也有秘密往来,仅查清的就有岛津藩、毛利藩、细川藩、前田藩,这还只是西部的大名,而众所周知的是,因为虾夷地的租借,对马岛的一地两属,松前藩和对马藩也与合众国来往密切,与之靠近的,比如仙台藩也早早参与到走私之中。
走私武器,而且是最为幕府忌惮的火枪和红夷大炮,这简直就是造反,实际上,合众国并未如此挑衅日本,一直以来,合众国都希望稳定与日本的经贸关系,即便草业初创时期与岛津藩的武器贸易和铁制品走私,也逐渐结束,当然,合众国一直通过情报和商业维持着与外样大名的关系,那些武器走私都是商人私下行为,合众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个时代的商人就不存在没有火器的,日本幕府有限制金银出口量,通过走私贸易拿到外样大名手里的金银是很暴利的买卖。
不管合众国有意为之,还是故意放纵,通过长崎事变,幕府已经知道了此事,无论将军如何雄心壮志,但幕府却知道招惹一个海上强权是多么恐怖的事情,要知道,日本只是闭关锁国,并未迁界禁海,日本这个国家多山地,如今的国家又分部在三个主要大岛上,沿海的航运至关重要,而在十年前,幕府与占领琉球的郑藩发生冲突,几次海战都是失败,郑藩一度派遣舰船前往濑户内海抢劫,让幕府彻底认识到,惹到一个不能战胜的海上力量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幕府上下没有人敢一边与合众国交恶,一边对付国内的不稳定因素,这就是逼迫这两者联合起来,所以幕府上下迫切的向解决长崎事变,继续两国友好,继而解决国内的问题。
但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两国之间的友好也不是一方能决定的,幕府至少不知道的是,合众国已经将之视为了提款机,不大捞一笔是不可能的。
德川家纲只是年轻,却不是傻瓜,他的雄心壮志也不过是再发动对于外样大名的清理战争,然后利用这场战争重塑武士阶层灵魂罢了,以免其堕落腐化下去,他知道酒井忠胜的意思,问道:“您认为,我们要付出什么?”
“首先要让忠朝承担起责任来,合众国已经掌握了证据,这是不可避免的。其次对受损的中国商人进行一定程度的赔偿,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取消长崎对外口岸,在江户重开口岸。”酒井忠胜早有腹稿,回答的很快。
“江户开埠?”家纲严肃起来。
“殿下,江户为我德川氏精华所在,军民一心,实力聚集所在,开埠在此,再难有内贼外鬼作祟,而对于唐人来说,江户之繁华岂是九州一隅之地可比?而借着改换通商口岸,还能重新制定规则,此次长崎事变,若无数万住宅唐人相助,区区几千来航唐人,如何能挡九州七藩围攻?”保科正之也是说道。
这意思就很明确了,用江户开埠这只香饵引诱合众国上钩,未来在慢慢收紧对外开放政策,至少长崎那等几万唐人聚居是不能再出现了。
“松平君,你认为合众国能否同意这些条件。”家纲问向松平信纲,松平信纲重重点头:“若中国人不同意,臣下也唯有切腹谢罪了。”
德川家纲纵然有万般不甘心,此刻也只能忍耐,他说道:“他日我定报此仇!”
唐津城。
新年的到来根本没有给这座山城到来任何一丝的喜悦,城中的气氛好似盘旋在城市上空的乌鸦叫声一样的压抑,在长崎事变中,唐津藩战死了六十四名武士和多达七百人的足轻,而损失的领民更是不计其数,丧葬事宜一直持续了两个多月,即便今日,人们仍然没有忘却亲人死亡带来的伤痛。
松平信纲赶到的时候,满城仍然是哀伤,走进藩主的本丸,看到的是先一步赶到控制局势的大久保忠职和列坐在两侧的家臣。
“忠朝呢?”松平信纲问道。
大久保忠职脸上闪过一丝哀痛,他打开了面前的一个盒子,露出了一个人头,正是大久保忠朝,他的脸上是安详,大久保忠职道:“在接到将军的信件时,他就切腹了........。”
即便只是养子,此时的大久保忠职仍然痛哭不止,松平信纲微微俯身:“忠朝殿下是为武士而死,是为将军而死,他的死绝对不是樱花的落下,而是信念之种的重生!得罪了,忠职殿下!”
说罢,松平信纲让人拿走了箱子,大久保忠职潸然泪下,说道:“那里面应该是我啊,应该是我.......。”
“您与忠朝殿下都是真正的武士.......。”松平信纲安慰道。
许久之后,大久保忠职说道:“臣下请以忠朝之子继承我唐津一藩,请松平殿下代为转呈!”
松平信纲知道这是大久保忠职对忠朝的愧疚,希望继续维持忠朝一脉的继承权,松平信纲说道:“将军殿下早有示下,让其子转封佐仓。”
从九万三千石唐津转封到十一万三千石的佐仓,这是一种恩赏,却也是让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大久保忠职擦了擦眼泪:“我子之仇,此生难报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