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会议进行到这个地步,所有人的心思都表达出来,军政要员和勋贵宗王们都渐渐发现,首相、荣王和英王看起来观点不一,但归根结底似乎都是为皇帝着想。
首相是皇帝义子,他为的是皇帝的颜面,皇帝的最后一次亲征,总不能徒劳无功吧,靡费巨万到草原进行一次武装游行,必会受人诟病,而荣王则反对因此就改变计划,轻兵冒进,他显得更为保守,皇帝亲征,战果乏善可陈确实不好看,可若是遭遇失败,那就更不利了,如果再现白登之围、土木堡之变,那还不如按照原计划进军。
而随着勋贵和将军参与讨论,已经到了各执一词的地步,而作为皇帝的李明勋坐在那里冷眼旁观了一会,待李君度招架不住了,他才轻咳一声,登时乾清宫里鸦雀无声。
“英王,你的五路北伐计划,是要取得何等战果?”李明勋问道。
李君度直言:“儿臣自然希望父皇可以毕其功于一役,一举荡平漠北,覆灭满清余孽。”
李明勋微微点头:“显然,这个战果难有把握达成,那退而求其次呢?”
李君度一时无法回答,他是奔着全歼清军的目的制定计划的,毕竟这是国战,倾尽全力的远征,若不能聚歼满清余孽,那战果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李明勋起身,走下御座,接过指挥棒,在漠北画了一个不大的圈,说道:“这是蒙古高原,匈奴、东胡、鲜卑、乌桓、柔然、高车、突厥、回鹘、契丹、蒙古,除却女真、满洲等少数民族之外,几乎所有的游牧政权都崛起于这里,恶劣的自然环境让这里的士兵剽悍耐战,相对封闭的自然环境让中原王朝对其望而却步,只要一个英雄诞生,这里就会诞生一个强横的部落,继而是一个游牧政权,蒙古高原是游牧民族的孕育之地,而当他们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翻越兴安岭进入辽东,或者越过瀚海进入漠南,在辽河套和黄河套接触到农业文明,从而获得先进的技术和更肥美的草场,变成游牧-农业混合体,成为中原王朝的威胁。
而当中原王朝兴趣,出边墙荡平漠南和辽东,犁庭扫穴,清灭蒙古高原的游牧民族腹心,游牧民族便会西迁,翻越阿尔泰山进入西域,西域绿洲星罗棋布,难以诞生强力政权,往往几千骑兵就能横扫,游牧政权在西域获得休养生息的机会,或卷土重来,或雄霸一方。中华几千年的历史,类似的剧本不断上演。
这也是我极力主张进攻漠北的原因,白山黑水已在我手,帝国亦在西域落子,只要控制蒙古高原,帝国在大陆上就再无强力威胁,这是帝国的百年基业.........。”
皇帝用沉稳的语言介绍着帝国的地缘政治学和中华千年历史,由此引申出北伐国战的战略,而这些话,在场的人或多或少的都听说过,大明就是帝国的前车之鉴,终明一朝三百载,除却太祖、成祖外,被游牧政权压制了二百年,整个帝国的财政、资源都投入到边墙防御之中,显然,信奉扩张,特别是海洋扩张的帝国是无法接受这样的局面的,正因如此,拥有远见卓识的人都支持皇帝的北伐计划。
但御前众人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说这些,李明勋的下一句话则让众人明白过来:“北伐之战是国家战略,而非军事战略。而帝国对北伐的战略目标则是完成对漠北高原的实际控制。而所谓的实际控制有一点,其一是帝国能否在当地建立实际的统治,其二在于帝国是否能解除周边的军事威胁。”
“第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李海第一个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中国的历史就是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斗争的历史,在历朝历代中,能实际对草原施行统治的有汉唐元清四朝,当然,类似元朝这类本身就是草原民族建立的政权对帝国没有多大的参考价值,除此之外,明朝就完全是反面教材,成祖五次北伐,军事上取得了无可争议的成功,但依旧解决不了北方威胁,就是因为没有在当地施行统治。
在汉唐清三朝之中,若论实际统治时间,汉清远超唐朝,但若论统治的有效合理,还是以清朝为上,汉唐主要对草原和西域施行羁縻统治,任用当地的部落头目作为官员,施行统治,可谓成也羁縻败也羁縻,而清朝对游牧地区施行的扎萨克制度,不仅实际控制了草原地区,还‘化敌为友’,把最大的威胁蒙古各部变成了清朝的常备军队,终清一朝,蒙古少有叛乱,反而成为清廷对准噶尔、藏地、俄罗斯等用兵的马前卒,帝国的绥靖区制度,正因为其统治的有效性,帝国的绥靖区制度基本脱胎于满清的扎萨克制度,只是少了联姻等细枝末节。
从事实看来,绥靖区的设立是极为成功的,帝国全面完成了对漠南草原的控制,而类似的制度则也可以推广到漠北。
“首相说的极是,假设帝国北伐,清廷得到消息,向西遁逃,满蒙各部追随而去,帝国也并非一无所得,满洲人带的走牛羊马匹,带的走蒙古牧民,但带不走肥美的牧场和河流山川,我们可以把理藩院下属的直辖旗佐和藩属扎萨克迁移过去一部分,占据那里的土地,进行屯垦开发,再驻扎部分军队,就可用漠北一地,遮挡北方边墙所有威胁,将万里边墙前推千里,一隅之地,便可抵百万大军。如此说来,就是毫无战果,亦是大胜。”理藩院总裁李德灿击掌称赞。
但是话说完,乾清宫里一片安静,李德灿发现很多人都在看着他,顿感悻悻,他方才的发言抢了首相的风头不说,还打断了皇帝的节奏。
李明勋笑了笑,继续说道:“诚如李德灿说的,即便我们北伐没有战果,只获得土地,也可以通过移民和屯垦,达成既定的战略目标,只不过我们不能追求这类战果,如果全面对漠北移民,哪怕让蒙古牧民赶着牛羊去漠北,也是非常大的损耗。况且,如果让清廷迁移太多的漠北牧民,就能掌握足够的力量,依旧威胁着帝国的西北边境。
所以,我们的军事目标应该是尽可能的留下满清所控制的满蒙部落,英王制定的五路北伐计划中,西路军和左翼军抄其后路的方案是可行的,但仅仅是如此是不够的,我们需要更多的办法。”
李明勋的话音落地,太子李君华说道:“父皇,儿臣以为或许可以在招抚上下些功夫,虽说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并无多少乡土情结,但大规模的迁移总会损失很多牛羊牲畜的,如果我们赦免他们的罪过,给予其一定的待遇,我想很多人会选择留下,而不是去未知的远方。”
“太子说的没错。”
“我们也是这个想法。”
一众政界官员纷纷出言力挺,一来这是他们擅长的领域,比那些军事计划更明白,二来,招抚比战争更省钱,军费压力会小很多。
“今日的御前会议讨论的是军事方案,你说的那些来日另行讨论。”李明勋提醒道。
李君华顿感失望,看来御前会议的主角是不会变的了,而李明勋看向长子,李君度却没有多少表示。
“诸位将军可有良策?”李明勋再问诸将。
将领们相互看看,最终还是裴成义站了出来,说道:“若要尽可能减少漠北部落西迁,末将建议改变进军时间。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是五月进军,夏季多雨,军队沿河前进,取水方便,也有充足的作战时间,可以在九月漠北下雪前解决主要战斗,四个月的时间是充足。但夏秋集结草长鹰飞,也是蒙古部落迁移的好时节,目前来说,我们进军的速度未必赶得及部落迁移的速度。”
“那你认为什么时候进军更合适?”李海皱眉问道,原定的进军时间虽说有利于部落迁移,却也有利于大军进退,终究是皇帝亲征,风险和意外自然越少越好。
裴成义毫不迟疑:“冬季,冬季进军!”
此言一出,乾清宫内一片哗然。
“裴将军慎言,冬季若遇风雪,那便是灾难,几十万人扔在雪地里,不用敌人来打,自会自行覆灭!”
“万万不可,冬季太危险了,道路阻绝,补给粮草都运不上去,塞外苦寒,不知多少将士要死于疾病,又是陛下亲征,万一有个好歹,如何是好!”
乾清宫内吵闹一片,李明勋用指挥棒敲了敲地砖,才是让人安静下来,他示意裴成义继续说下去。
裴成义说道:“原本末将向作战处提议过冬季进军,但考虑诸多因素被否决了,今日陛下所言让末将茅塞顿开,更觉得冬季进军大利我军。诸位都知道,草原部落冬季都要寻一冬季牧场越冬,宰杀部分多余的牲口,日子很是艰难,我军若能在冬季进入漠北区域,满蒙部落迁移就要折损许多牛羊牲口,若是不迁移,就为我军所获。试想,若清廷感觉不敌,铁了心西迁,几千里行程,不知要死多少牲口牧民,我军便可做到杀人不用刀,以天诛鞑虏,冬季迁移之害,满蒙贵酋不可能不知道,若那个时候我方能予以招抚,试想,迁移是元气大伤,归附是安享太平,又有多少人愿意迁移呢?
便是清廷迁移成功,也要经历草原上最难熬的春季,旧草已尽,新草未生,又是一场大灾。不仅迁移,末将以为,冬季进军另有其他诸多好处。”
李明勋呵呵一笑,见裴成义唾沫横飞,说道:“来人,给裴将军上茶。”
裴成义谢了恩,饮罢了茶水,继续说道:“前年诚王西征时,便有一支援军从甘肃出发,冬季穿越戈壁荒漠抵达哈密,末将也查过这方面的档案,发觉有诸多好处。其一就是取水方便,草原上,冬季少有无雪的时候,尤其是迎风之地,往往积雪过膝,这些雪可作水来用。虽说需要多运载薪柴,但是无需运水,运力互抵,也不是多亏。
其二是车载便捷,为了北伐,帝国修通了大同至归化城,京城至燕北的公路,可通行重载马车,饶是如此,再往前沿便无路可通了,因此按照大军的补给计划,大军出发后,以骆驼、骡马驮负辎重为主要补给手段,需要动用大牲口十数万,而若冬季进军,地面冻硬,重载马车便可满载随军,车载效率远远高于驮负,用的人也少。”
裴成义也没有做过多的准备,因此能说的也就是这些了,但看的出来皇帝很喜欢裴成义的观点,但参加御前会议的人可不这么认为,将军们对冬季进军危险顾虑太多,而政务方面的官员则担心冬装等费用的增加。
眼瞧着又要吵起来,李明勋连忙控制局势:“且安静了吧,裴将军所言确实有道理,诸位也不要多加顾虑,裴将军又没说几十万人全都冬季进军,也没有说是雪前还是雪后,草原上冬季能不能进军,还要多方考量才是,你们也不要妄加指责。
今日会议就先到这里吧,权当是抛砖引玉,尔等回去都好好思量,来日再议。裴将军,你回去好生准备,呵呵,下一次你可是要舌战群儒了。”
裴成义知道其中不容易,连忙谢恩,待将领和官员退下,乾清宫里只剩下了宗亲王爷,李定国笑着说道:“中青一代的将领中,裴成义是其中翘楚,难怪陛下让其在前沿待了这许多年。”
李明勋点头说道:“裴成义是不错,踏实肯干,对草原的情况了解很深,这次北伐,定要好好重用他。”
“不过这冬季进军可未必一定要听他的........。”李定国有些忧心。
李明勋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定国,这种事让年轻人去操心吧,你我都这个年纪了,还是想想晚餐喝点什么酒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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