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闻景怔怔呆楞,眼前发黑,“这……还未到孤注一掷的时候,小王爷这般做法……太……”
华服青年轻轻握了握拳,嘴角牵起笑容,在重闻景看来格外的阴狠,“成大事者,何拘小节?古来兴天下而立民者,焉有妇人之仁?关帝为夺天下,不惜葬送四十州百姓以换天下一统。我国开国大帝为打下周国江山万世之基业,不也有血屠百城的狠辣?”
“无尸山血海,何来千秋万代?”华服青年手指一弹,将茶盏从手中弹回书桌上,重闻景站在侧首,清晰的看到茶盏的青花勾勒处,有一个深深的指印。
“重大人,您要知道,父王朝夕布局,埋笔三十年,小王故乡藏拙二十年,只为今日大计而图,难不成还要等着千里之堤溃于眼前?”
“即是小王晚来一步,就该要承担所有的风险。”华服青年越说下去,眼神便越加明亮。
“眼下朝局不安,幼帝无用,群臣不服,贤士不得重用,奸佞流于上位,民心惶惶,帝位风雨飘摇。”
“成帝年间便有圣相闻人显之乱,南周起义之师,先帝时分,座北侯一代神侯军帅不得重用,内受朝臣嫉妒,外有敌国觊觎,终命丧贼人之手。”
“现今,孤帝更已经是在吃先朝的老底了,若无太上相做保,无叶氏余子呕心为辅,这帝位他早就坐不下去了。”
华服青年一步一步走回位置坐下,语调平和的缓言说着,但每一字每一句都令重闻景感觉心惊胆寒,冷汗直流。
“说到这里,一言蔽之就是,他姜孤沉身侧纵使有明臣护持,也难以将这个已经趋于尾声的国家拉回来了。儒公管随卿一曲藏冰中所预言的江山将倾覆,终究会有应验之时,早一刻晚一刻,又有何分别?”
“总要有人走出这一步的,弑君之事,小王来做。”华服青年呵呵一笑,“听您之言,小皇帝至多也就走到……定然走不过丈岭关,来得及。”
重闻景怔忡半晌方才确认华服青年所说的话并不是在开玩笑,抹了抹掌心的一层汗水,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如同烂泥一样瘫在座椅上。
他虽然早就与镇天王暗通书信表达了愿意相助的讯息,但毕竟他从小所经受的教育都是“忠君”“君为臣纲”等等,眼下弑君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平时他连想都不敢想,如今被这位镇天府小王爷没有半点遮拦的说出……
心中似有一道奇高的门槛,难以一步越过……
老夫虽憎恶这个混沌的朝廷,觉得那个幼子不配为帝,但……老夫仕三朝,身居高位,祖食姜家俸禄……真的走出这一步,老夫岂不是一个不忠不孝之人……
天下人,该当如何看待老夫……?
镇天王,老夫是不是投错了……这姜硕的野心,口气,杀气,未免太重了……若他们父子真的取了大周江山,我大周子民会不会比现在过得更好?
这都是一个未知数。重闻景轻轻摇着头,双眸一眨不眨的盯着茶盏上的指印,仿佛看到了日后的大周坠入残暴的深渊。
华服青年双眉一跳,像是一眼将重闻景的心中所想全部看透。
“哈哈哈,原来重大人只是一个空有豪言而与勇气之辈,是小王打扰了,道不同,不相为谋。重大人便继续在这个朝堂中安稳度日吧,小王告退。”
他几步走到门口,侧脸一转,又道:“重大人放心,即便您今日选择坐山观虎,他日小王霸业成就时,这第一圣相的位置,依旧留给您。”
“不用送了。”
话音刚落,他已提步走出后院,转过侧廊,失了踪影。
重闻景举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要开口叫住,但挣扎几次,始终难以跨越心中的最后一道屏障,不知为什么,在对方走后,他的心底竟出奇的有些放松解脱之感。
蹲身在书桌下的暗格中取出一沓整齐摆放的密封信函,从中抽出一个,拆开纸笺再看一遍,轻叹一声,一把扔进燃着的炉火中,眨眼成灰烬。
紧接着,又抽出第二封,第三封,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至烧剩最后一封,他颤颤的伸出手,但又紧紧握住信函,撤回手来。
双眼轻闭,牙根咬紧,老脸上涕泗交流,将那本该烧毁的最后一封信函,硬生生的塞入了暗格中,迅速合上暗门。
仅仅是做完这几个动作,他便如同虚脱了似的,气喘如牛,汗如雨下,满脸的水痕,不知是泪还是汗,他痴望大雾。
“镇天王,亦是皇室贵胄,天下归了他,也不算换了人间……不算!”他这般喃喃安慰着自己,胸中突然怒气横生,一脚踢翻了眼前的书案火炉。
“小皇帝……大周,真的要亡了吗。”仰天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口热血夺口而出,他倒地昏死过去。
在心灵的防线下,这位三朝故老终归没有踏出那最后一步,但身为一个久居朝堂的老狐狸,他也同样为自己留了后路……
……
八月十六日,清晨时分。
行军途中,帝车上。
恍恍惚惚间,孤帝陛下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大周的二十五代天子,梦到了传到他手整整五百八十五年的百十州疆土,更梦到了他的父皇,梦到了叶司丞,管随卿……
大梦上下五百年,梦到最终是一场瓢泼大雨,一场空。
耳边传来了童音的哼唱,忽远忽近,忽扬忽抑,歌声悠扬悦耳。
“云月功名,王侯将相,宁有种,前程复几多!”
“换了人间问一句,怎可奈何?”
猛然惊醒,孤帝睁开眼,汗透金衣红袍,侧身低问了一句,“是何人哼唱下阙藏冰曲?”
姜补天转了个身子,握剑的手忽的一抖,他弓腰揽手护住天子护住天子,“陛下,截杀的人,到了。”
这一声严肃的提醒,孤帝精神陡然紧绷,方才的梦境竟全然忘却了,连忙用袍袖抹去汗水,朗声询问:“温玉凉玉,兵行至何处了?”
站在帝车车辕后催马引车的两名侍卫在雾中极力辨认了一下,又问了问跑在前方的几名扛旗小校,这才回道:“秉陛下,兵至渭水,距丈岭关不足五十里!”
“渭水,丈岭关。”孤帝重复一句,实际上是为了让姜补天听的更真切,姜补天撩开帝车侧帘,举目一看,不远处的大雾中人影绰绰,虽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但稍一览看,就有不少于一百之数。
“渭水在旁。”姜补天定了定神,“五个临四重,一个四重境,一会乱战时,补天难以确保陛下万无一失,还请陛下……”
他凑在孤帝的耳边低低说了一阵,孤帝暗暗谨记在心中。
孤帝也知道那些想要取他命的人究竟有多么大胆,妄图弑君之罪,只一出动,定会是全力刺杀,自己身边的高手又只有姜补天一人,其中的危险,不用说也可明白。
他更知道姜补天所言是下下之策,但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生死如何,帝位如何,系此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