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士兵们分列在侧,应穹信步走着,火把的光芒,映照着地上几十具横陈的尸体。
“报,府帅,搜到这个东西。”正在检查尸体的军官那些一块残玉走到了应穹面前,递给他看。
应穹接过,拿在手里,借着火光看了看,忽然目瞪口呆。他总觉得有些熟悉的感觉,却又想不出来,拿在手里,将那残玉翻来覆去的看了好一阵,摇摇头,收了起来。
“都埋了吧。”应穹看着地上这些刺客,大多数都是死不瞑目,眼睛瞪的很大。
“是,府帅。”军官领命,带着士兵开始处理这些尸体。
应穹走向别处,开始思索着这残玉的来头和那似曾相识的感觉。
很快,士兵们处理好了尸体,应穹下令继续赶路。夜色如水,大军匆匆朝着泰州,马不停蹄的赶去。
……
第二日清晨,鸡鸣三遍,日光破窗。
在扬州城应府的应天阁中,韩楚飞躺在最高层的病榻上,睁开了眼睛。
望着熟悉的地方,想要起身,却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昨日,从扬州城济世药铺请来的大夫已经为他医治过了,说是还需要继续休养,伤及心肺,胸腔也有些损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韩楚飞等痛楚平息,才轻轻出了一口气,老老实实的躺在榻上,不敢乱动。
“大都督,你醒了……”
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让韩楚飞不由得大惊,这什么时候应府里有女眷了?
“你是何人?”韩楚飞问道。
却不见对方回答,而是直接将门打开。
一个十分可爱水灵的小姑娘,映入眼帘,正看着韩楚飞,笑眼盈盈。
韩楚飞先是一愣,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姑娘,或许是自己平日不近女色,少见多怪了,但此刻站在他榻前的姑娘,在他看来,一颦一笑,不输西子。
“大都督这么紧张做什么?难不成是害羞了?”姑娘调皮道,冲韩楚飞挤了挤眼睛。扑闪的大眼睛让韩楚飞老脸一红,顿时有些慌乱,心中像是下起了一阵细雨。
“胡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在府中?”韩楚飞红着脸,扭头问道。
“小女子是公子请来照顾你的,别害怕,不是来害你的。”姑娘一边在盆中浸湿脸帕,一边说道。
“原来如此……在下多谢姑娘的大恩大德,这份恩情,日后再报。”韩楚飞一时感动,急忙感谢到。
“大都督的回报小女子可不敢当,再说了这是公子交待的事情,我只是完成任务。”姑娘拿着脸帕递给躺着的韩楚飞,让他自己擦一擦脸。
韩楚飞双手接过,目光却看着那姑娘,久久没有回转。
姑娘有些羞涩,匆忙转过身去。
“嗯……大都督休息吧,有什么事叫我,我……先出去了!”姑娘被韩楚飞灼热的目光弄得害羞了,匆忙告退。
“哎!还未请教姑娘芳名?”韩楚飞见姑娘要走,急忙问到。
“小女子,唤作香妃。”
说完,香妃飞也似的离开。
韩楚飞望着消失在门口的身影,一时失神,发了一会儿呆,旋即回过神来,暗暗自嘲,韩楚飞啊韩楚飞,你想什么呢,,局势动荡,府帅可是亲自上阵了,你怎么能想这些事情,不行不行,得赶紧养好身子,去为府帅赴汤蹈火,征战四方,否则这一声大都督,自己如何对得起?还有老总管,那般年纪了,却不得不披甲上阵,领兵出战,自己实在是心里过意不去,他老人家也该享享福了。
韩楚飞躺在塌上,想到这些,一时心情有些阴暗。窗外,天气也不知何时竟然转阴了,原本清澈的天空,现在飘来了厚厚的云层,幸好是在应天阁的最高层,不会太闷热,徐徐清风从窗户中涌了进来……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扬州城,飘起了小雨。
街市上,行人身影匆匆,脚步纷乱,小摊小贩们也都收拾家当,准备归去。
渐渐的,行人稀少。
扬州主街上,一行行金柳如洗,颜色一新。
青石小巷里,几个撑着伞的男人正漫步雨中。
“大师兄,咱们何不去泰州看一看?”江波平走在梅落初的身后,粗声说道。
“泰州赵成不是应穹的对手,我倒是很好奇越郡的那位沈无岸首领是何方神圣。”梅落初依旧是身形潇洒,气态如仙,说话间,就有一种强大的气场。
“是啊,这个人我们知之甚少,确实令人好奇,他到底为何作乱?我实在是想不通。”兰秋灭饶有趣味,他是真的想了很久,也没弄明白这沈无岸的想法和心思,好好的做你的首领和郡守不好吗?
三人说着话,跟在他们身后的那灰袍布帽,背着小书箱的说书人一直没有说话。
“老先生,不知你是如何看的?”兰秋灭忽然回头问道。
“哎哟,你们倒是慢些走,我这老骨头哪儿像你们。”说书人笑道。
“哈哈,老先生飞檐走壁尚不输我三人,这走路却如何这般慢吞吞?”江波平忍不住就问了起来,这说书人功力不浅,甚至轻功和大师兄梅落初有的一拼。
“那能一样吗?走路要一脚一脚的走,飞檐走壁那是一跃几丈……”说书的抖了抖背上的书箱,反驳到。
“老先生,不知您怎么看扬州的事情?”兰秋灭见说书人似乎忽略了自己的问题,便再次开口问道。
“啊……你说扬州的事啊,应天扬是个守成之主,为了扬州的发展和安定,不得不和盘根错节的世族们妥协,处处忍让,但是公子穹却不尽然,血气方刚,正值青年,多年的安定和无为让扬州府变得娇气和软弱,虽说扬州富庶,但是思想软弱,变得不思进取,人们安于现状,古语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公子穹想必也是看到了多年无为而治的弊端,才想大刀阔斧的改变吧,所以说,现在扬州的境况,都是公子穹一手造成,当然,不破不立,既然破了,想必他也是有把我的。”说书人看的很清楚,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作为一个外人来看扬州之事,从应穹继位之后,一系列的举措,整顿军队,削弱世族,任用新人,诛杀旧侯,他在一步一步的医治这个生病了的扬州府。应天扬给他留下的,是一个极为富裕的扬州府,他多年以来的无为,妥协,忍让,让扬州府积累了不少的财富,也保得了安定。只是,同样带来的弊端,就是人们开始变得不思进取,世族们根深蒂固,甚至影响力超过了扬州府。应府的统治力变得脆弱。这样的局面,自然不是年少有为的公子穹所想要的,因为,他心中的抱负,仅靠现在的扬州府,是无法实现的。
听完说书人一番分析说道,三清子纷纷点头,连梅落初这般高冷的人,都十分赞同。
“老先生看的很透彻啊……”兰秋灭笑道。
“活了这么些年,什么没见过?”说书人苦涩一笑,叹息道。
扬州小雨纷纷,水滴檐角,帘卷清风。
三清子和说书人寻了城中的客栈落脚歇息。
……
……
满城风雨生红伞,一山桃杏醉飞燕。
……
红叶河承接着上天的眼泪,将它们揽入怀抱,雨打浮萍,风动荷叶,岸桥小舟随波飘荡,壮柳翠滴……
吴郡静谧,几天前,越人的夜袭,让吴郡变得战战兢兢,幸亏申炎恪尽职守,深夜还在军中操劳,及时察觉,并且迅速反应,领兵杀退了越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本来心力交瘁的卫锦经此一事,更是感觉力不从心了,他躺在郡府正堂的摇椅上,盖着厚厚的绒披,对门看着雨景,满眼凄凉,凌乱的白发无人为他梳理,脸上的褐斑也多了一些,面色昏沉,黯淡无光,时不时就要大口的喘气,似乎是胸口发闷。
卫锦闭着眼,听着窸窣雨声,心中感慨万千,平生过往,在他脑海中一幕幕的浮现……
正在卫锦听雨愁眠的时候,申炎撑着伞,向他走来。
“老总管,外面凉,还是进去歇歇吧。”申炎看着眼前这个老人,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精神气,不禁心中一阵酸楚,短短几天,卫锦像变了个人一样,一夜苍老如斯。
“哦……不要紧……再看看吧。”卫锦悠悠道。
申炎收起伞放到一边,进了里屋,端了一杯热茶走了出来。
“老总管,喝口茶吧。”申炎双手递过热茶。
卫锦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想要去拿茶杯,可是手抖得厉害,一时竟有些拿不住。
申炎有些震惊,怎么会这样?短短几天,能让一个人苍老的如此之快?如今连手都抖成了这样……惊讶之余,更多的,还是悲凉之情,伴随着雨声,一点一点侵蚀着申炎的内心。
他将茶杯放到了卫锦嘴边,喂他喝。
卫锦抻着脖子抿了一口,润了润干裂的嘴唇。
……
申炎端着茶,默默立在卫锦身旁。
……
“申炎啊……老夫恐怕……去日无多了……”卫锦呆呆说道。
“老总管……”申炎不知道该说什么,听到卫锦的话,他没有惊讶,所有人都逃不过这一天,何况为扬州府操劳一辈子的老总管呢,他就像一盏烛火,终究是燃尽了自己。
“老夫这辈子啊,没做过什么惊天大事,都是一些琐碎小事,军务啊,政务啊……不过老夫一点也不后悔,能遇见老帅,是老夫这一辈子最惊天的大事,够了,够了……”卫锦感慨到。
“老总管一定会好起来的。”申炎还是想安慰安慰卫锦,其实是安慰自己。
“不用安慰我,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老夫终于可以去追随老帅了。”卫锦提起应天扬,脸上就不禁露出一丝丝笑容,看得出来,他对应天扬的情谊,已经超越了君臣,更像是兄弟之情。
申炎一时无言,作为宣州军屯官的他忽然站在扬州大总管的身边,听着他讲着自己的故事,竟有些不知所措,觉得又亲近又陌生。
两人就这么都沉默了起来。
许久。
“茶凉了,我去换杯热的。”申炎看了看手里的茶,兀自说道,然后转身跑进了里屋。
过了一会儿,申炎便端着一杯新茶走了出来。
卫锦伸出了手,吃力的控制着抖动。
“老总管……我喂您吧。”申炎不忍道。
“拿来!”卫锦话语有些沉重。
申炎只好将茶杯交给他。
卫锦颤颤巍巍的把茶杯放到了嘴边,已经洒的只剩下半杯了,他一饮而尽,将茶杯摔了出去。
申炎有些局促不安,小心翼翼的看着卫锦。
望着破碎的茶杯,卫锦笑了起来,随即便躺了下去,闭上了眼,舒了一口气。
“老夫累了,给老夫讲个故事吧……”卫锦幽幽道。
申炎吓了一跳,讲故事?为什么要讲故事?人家都说哄孩子睡觉才讲故事,难道老总管睡觉也要哄不成……自己也从未听说老总管还有这爱好……但是讲也得讲,不讲也得讲,你能拒绝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要求吗?
“过去,有个年轻人,听说了两个人的英雄事迹,崇拜不已,觉得好男儿就该如此,于是便毅然从军,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了有朝一日,能像那两人一样,建功立业,能成为主君的左膀右臂为主君分忧,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统帅,为扬州百姓谋福,一直以来,怀着崇拜敬畏,年轻人拼命努力着,可是也许是他资质不够,又或者能力不足,许多年过去,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军屯官,如今人到中年,业已无所求,不过,曾经那份崇敬之情,不减当年,那两个人,是他毕生的楷模。”申炎顿了顿,喘口气,望着雨幕,望着天空,回忆当初,热血虽不再,志向死不渝。
一旁的卫锦闭着眼,很安静,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他只是个小人物啊……小人物也有小人物要做的事,也许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亿万苍生,他只是其中一个,或许,他崇敬的英雄也不会知道他的名号,但是,那又如何,人若没有向往,何与朽木有别?”申炎蹲了下来,也许是说的动了真情,自言自语起来,话语中,伤感无限。没错,他说的就是他自己,一个因为崇拜当年应天扬和卫锦的少年,一个为了成为像应天扬和卫锦那样可以单骑退雄师而努力至今的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军官。
故事说完,申炎黝黑的脸庞上,飘落了几滴雨水,粗糙的大手丝毫不像是握笔的手。他静静蹲着,思绪纷飞。
过了一会儿,呼噜声响起。
申炎扭头看了看,卫锦已经熟睡,他黯然一笑,起身,替卫锦盖好了绒披,又从里屋拿来了毯子盖在卫锦身上,怕他受凉。
随后,申炎撑起伞,在雨中,悄悄离去。临走,还不忘交待了府中下人一些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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