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哲眼底深处有些忌惮地看着顾子轩,这个孽障不按套路出牌的风格他已经深深领教过两回了,不过他却无言以对,锦衣卫本身便是监察百官的特务机构,万历朝以来自冯宝倒台以后厂卫的威风便一落千丈,百官几乎快要忘记他们往昔的威风。
现在,顾子轩甫一上任锦衣千户便抡起了厂卫的大棒疯狂的打砸,第一次出手便非同凡响,直接照准了朝廷和边将最大的两位猛人下手。
难不成小畜生年纪轻轻便想着要做第二个陆柄不成,众人一念及此似乎对顾子轩的动机有了几分明悟,从他和皇家一家三代的发展趋势来看,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至于能否让他走到那一步,接下来就要看他的表现了,此次闹剧若是其一意将打击目标对准方从哲和杨镐,而并不借势勋贵的力量对文官发动全面反攻倒算,那便证明这是一条理智的疯狗,大家伙儿也就不用跟他玩儿命。
若是他膨胀到找不着边,要趁势发动对文官的全面清算,说不得咱们也就只有拼了老命让他顾家灰飞烟灭了……
文官的心思很复杂,跟所有既得利益集团一样,他们既不能容忍有人切走自己的蛋糕,也不会轻易冒着失去到手的一切,然后脑子一热与人厮杀,顾子轩后世对明末文官的德行知之甚深,自然对他们的小心思不屑一顾。
一句话总结,这就是一群贱骨头,你跟他们讲规矩他们就会与你讲法律,你跟他们讲法律他们便会跟你耐心得谈道德,你跟他们动刀子……
他们就会认得你的手段,承认你的一切规矩,李自成和螨清便以烙铁和刀枪教会了这群贱骨头如何做人。
他们最大的依赖不过是对皇帝的洗脑和对天下舆论的控制,自嘉靖帝以后三代皇帝性格不是懒就是软,以致文官们全面掌握了朝廷军政大权和舆论风向,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将屠刀作为清洗朝堂打开局面的第一选择。
崇祯吃了无数的亏以后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不过为时已晚,现在顾子轩要做的便是让万历认识到枪杆子不仅能出政权,还能让江山社稷安稳如老狗,还能获得巨额的黄金白银和土地。
……
顾子轩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封折子,表情肃然道:“陛下,经过锦衣卫全体同仁日夜不休加班加点的彻查,查实内阁首辅方从哲骄纵不法,其罪有二!
罪一,接受佃户投献者凡四百三十余户,丁一千五百余口,其吞并、购买、强占良田一万三千余亩,其豁免此一万三千亩良田所有的税负,并免其户下丁口四千余人徭役!
罪二,与浙江海商勾结接受海商投效,罪臣方从哲滥用职权为海商谋取暴利,进而为大明海事贸易免税减税大力奔走呼号,仅海事贸易税收一项,便让大明海贸商税损失七百余万两!
而我们的方阁老置大明天灾人祸于不顾,任由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南北将士缺衣少甲刀枪破旧视而不见,安然享受海商每年的投效银子达十万两之巨!
方阁老,顾某人想问你一句尔之俸禄乃民脂民膏,前年以来江淮、陕西、北直隶等地连年大旱,无数百姓活活冻饿而死,继而卖儿卖女以求得苟延残喘多活一些时日。
即便如此,灾民们依然还是挺不过来,最后只能啃树皮草根,树皮草根啃完了就只能吃观音土,到得最后只能落得肚腹饱胀不能消化,活活看着自己肠穿肚烂而死!
方阁老,圣贤以仁爱而兼济天下,太祖皇帝悯民而得天下,如今你身为内阁首辅天下百官之表率,而你枉顾圣贤教诲,置太祖遗训于不顾,安然血食富贵而坐视老百姓身陷水深火热之中!
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你每天晚上睡觉难道就不怕天下饥民的厉鬼索魂?
你每日上朝对着陛下口口声声为了大明江山社稷,为了朝廷大计殚精竭虑,面对陛下忧心如焚的眼神和百官的期盼,你就不会有分毫的羞愧吗?
如此国贼,理当天下人得而诛之,你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顾子轩的控诉让众人悚然动容,他们一是惊讶于顾子轩打击方从哲的角度从土地兼并和包庇海商入手,丝毫没有提及朝堂之争,如此一来便将打击面减到最小,从而去了各部堂大佬们的担忧。
出手之前将内廷和勋贵全部绑上自己的战车,出手之时能够对目标精准打击,尽全力压缩对手的战线,如此老道的政治手段众人实在难以相信这是十五岁的少年所为。
这个认识进一步削弱了四党们同仇敌忾的意志,同时他们也震惊于方从哲家底之丰厚。
好嘛,我们大家伙儿了不得吃一些供奉和地方官的孝敬,方从哲这个王八蛋竟然靠水吃水,守着一群海商吃得脑满肠肥,每年的投效便是十万两银子啊。
难得的是他还能将精瘦的身材数十年如一日地保持得无比完好,真奇人也。
这个夸张的数字莫说文官,便是几个老牌勋贵们也被刺激得眼睛发红,他们百年的家底积攒,虽然家产丰厚,不过家大业大开销也不小,每年能够攒下的纯利也不过最多几万两银子。
顾家这样比较老实混得比较惨的老牌勋贵,全部家底也不过十万两银子而已,要知道顾家封侯世袭已经二百年,两百年攒下的家底也不过十万两银子,由此可见方从哲捞钱果然有一套。
人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这个当朝阁老果然没有丢读书人的脸,每年光海商的投效便是十多万两,不愧是士人的楷模啊。
骆思恭和王安无奈地对视一眼,这个小畜生太能闹腾了,文官的那点破事儿,他们早就掌握得一清二楚,不过整个世道便是如此,方从哲只是捞得比较出色的代表而已。
文官集团的庞大和恐怖,他们为官几十年深有感触,因此谁也不敢把这些递给皇帝,现在已经不是太祖年的世道,皇帝不会因为臣子贪腐而处置大臣,他们如果贸然行动反而会落得举世皆敌的下场,最后一定会被搬倒,其下场可以想象。
再说了,他们自己的屁股也不干净,本能得便排斥这个方法。
顾子轩这个愣头青不知为何发了疯一定要跟方从哲死磕,还说服了二人加入他的计划。
两个特务头子自然不是蠢货,一口便回绝了顾子轩作死的请求,不过顾子轩一句话便给他们吃下了定心丸。
他问了骆思恭和王安一个问题,自古以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一旦上台,二人如何能够全身而退,要知道由于万历的不待见,他们作为皇帝的忠实走狗一贯坚决贯彻皇帝的意志,这些年来可没少让太子难做。
以太子的性子或许会放过二人,不过太子的枕边人李选侍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一想到李选侍泼辣的作风和对待皇长孙之母的态度,二人便不寒而栗,一旦太子上台,李选侍肯定不会请他们喝酒吃肉感谢他们这么多年的激励……
王安再一想到李选侍的恶狗李进忠那个杀才,其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的程度宫中罕有人敌,如果有朝一日落入李进忠之手……
面对二人的顾虑,顾子轩给出了一个狂妄的答复,太子上台以后他定然保二人平安。
这个答复以顾子轩的身份来说何其之荒谬,但他将东印度公司的计划毫无保留的告知了二人,并且承诺了每人半成的干股,如此一来两个特务头子便等同于得到了勋贵集团的全力保护。
加之太子一家上下三代与顾子轩的交情,以及顾子轩前途无量的走势,二人最终决定赌了这一把,何况这事儿说来凶险,但说到底顾子轩的举动与皇帝的利益是重合的,皇家和内廷最后能从这一票得到多大的好处完全取决于皇帝的决心。
就这样,锦衣卫和东厂便将方从哲、杨镐,还有何宗彦的底子完完整整交给了顾子轩,包括一些绝密卷宗也毫无保留,这才有了顾子轩发动兵谏的底气。
……
万历的脸色黑得能挤出水来,好嘛方从哲你个王八犊子,你天天上折子跟朕哭穷,今儿陕西大旱,明儿山西地震,大后天黄河泛滥……
他想了想,内阁和六部这群畜生,一年到头便难得听到两个好消息,一个个地憋着劲儿恨不能把朕挤兑得天黑不点蜡烛,这样就能节省宫中的用度救济天下万民。
原来你方从哲一年光是海商的孝敬便超过了十万两银子,如果省着点用,已经足够宫中开销半年了……
看着万历阴恻恻的眼神,方从哲老感觉皇帝在打量自己的脖子,他顿时只觉得从头到脚一片冰冷。
他做好了反击顾子轩各种攻击的准备,比如方才对方想从杨镐入手一石二鸟的计划,便被他波澜不惊的化解。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小畜生竟然从他的经济问题入手,诚然大明律是有史以来对贪腐惩罚最重的典律,不过洪武年过后大明便再也未曾掀起大案,以大案而定大员的罪行,太祖朝后便少之又少,即便嘉靖年严嵩父子贪腐到了骇人听闻,徐阶家中亦是田产万倾家资巨富,但这两人的倒霉压根儿就不是因为贪腐。
大环境如此,方从哲从来没有因为吞并土地、收纳海商供奉而有半分不安。
不过今天这一切都变了,顾子轩勾结骆思恭、王安,将他的老底掀了个底儿掉,如果再挟右上所全体校尉的名义请求皇帝诛杀国贼,那么后果……
方首辅第一次慌了,他面上强做镇定道:“顾千户血口喷人陷害忠良的活计倒是娴熟啊,陛下,臣以性命担保,臣阖府上下不过良田千亩家仆百人,至于海商的孝敬和供奉更是子虚乌有!
顾千户为了构陷老臣可谓煞费苦心,老臣为官上不愧皇天、下不负厚土,为了证明臣的清白,臣甘愿乞骸骨还乡,并请三司彻查!”
顾子轩摇头叹道:“方阁老不光手底下功夫硬,这嘴硬的功夫也是不差呢。
不错,你方阁老名下的确不过良田千亩家仆百人,以你方家的家底来说也算得合理。
不过,你以为把那些良田、家仆挂靠在有功名的子侄身上就万事大吉不成?
还有那些海商的投效供奉,更是与你出五服的远亲单线联系,从明面上与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咱们锦衣卫似乎冤枉了一个为国为民操碎了心的好官呐。
你们读书人书读得多,老话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俗语又云即便海风吹过房间也会留下海腥味,你以为自己的勾当做得天衣无缝,但在咱们锦衣卫看来却是漏洞百出可笑至极。
陛下,臣今日便请您和各位部堂看一出画皮的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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