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鹤此时的心情非常很不好,他是七十年代末上虞第一批乡镇企业家,从一家小化工企业一步一步打磨,现在已经掌控了二十多家子公司,在浙江省内民营企业中都能够排得上号;许多人说他运气好,抓住了改革的浪潮,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成功的关键机遇在1990年,他一个台湾朋友带着日本三菱的化工专家还有一批技术专利来上虞找合作伙伴。
这个机遇被他抓住了,从此他企业的核心技术遥遥领先他的竞争对手,其中有两个产品甚至获得了美国FDA认证,他的企业也飞速扩大,目前已经获得国内A股的排队资格了。
企业规模大了,再不是以前乡镇企业那种混乱而简单的管理模式了,尤其是为了准备上市,需要引进大批的职业经理人、专业团队来进行管理,所以在丽科他引进了钱学林,而原来跟着自己打江山的那批人,尤其是一些看不懂大势的人显然无法顺应这样的企业“地震”,将慢慢被淘汰出局。
但是许鹤也是怀旧的人,没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觉悟,所以对这些人,许鹤还是一一安排了岗位,只希望他们能跟得上,那怕是慢了一点点,也希望他们培养看中的后辈能跟得上。
黄百洋,是许鹤原本最看好的一个,黄百洋刚进厂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多岁,学历不高,也不擅言辞,可是为人率真,而且做工作很拼,真的很拼,那时候许鹤为了开拓市着带着黄百洋天南地北去跑客户,住最糟糕的小旅馆,甚至自己带着萝卜和白菜帮子,黄百洋从来都没有叫过一声苦。
黄百洋不善言辞,也没有心计,可是能喝酒,喝到吐了还继续喝,甚至胃出血了还继续喝,这让许鹤不自觉的动容,许鹤也喜欢黄百洋的真性情,所有开始办厂时招的那一批小青年中,只有黄百洋可以在公开场合甚至在企业中层会议的时候喊他师父,这也是许鹤对黄百洋的认可。
许鹤更把最核心的生产企业丽科公司主管销售的副总经理的位置给了黄百洋,连平时许鹤在公司搞小圈子小团体的举动也一一默许了。
六年前,黄百洋和徐前进发生了冲突,徐前进是当时主管后勤的科长,黄百洋告状说徐前进以权谋私,利用公司车队干私活,虽然许鹤不相信徐前进会做出那样的行为,但还是毫不犹豫的支持了黄百洋,把徐前进一贬到底,做了一个普通的驾驶员。
但然后,类似的案件一件又是一件,这让许鹤已不胜其烦,可许鹤总是以为黄百洋永远是直肠子的黄百洋,但是今天,不管是徐前进有意把自己引过来的,还是确实是黄百洋倒霉,许鹤居然全程听完了这样一个闹剧。
许鹤突然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只如同一个年迈的老父亲对着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他知道自己最失望的甚至不是黄百洋瞒骗他,而是失望黄百洋摆下这样的陷阱只是为了对付一个正直,刚刚进入社会的什么都没有的小青年,这样的格局,许鹤再不觉得黄百洋还会有成长性。
黄百洋看着许鹤的脸,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从喉咙底里噎出一句:“师傅......”
许鹤摇了摇头:“黄副总经理,以后公开场合的时候,要喊我董事长,或者你直接称呼许鹤也可以。”
黄百洋顿时如同漏了气的口袋,软到在地上,他还待要开口分辩什么,却见应总在一边向他使了个眼色,他又歪斜着站了起来,立在一边,不再说话。
许鹤对其他人挥了挥手,说道:“这儿的事到此为止了,都散去吧,徐前进和张慕,你们跟我走。”
张慕跟在徐前进后面,很想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徐前进对他眼珠子左右摆动了一下,张慕也不再说话,三个人沉默着前行,进了公司的办公大楼,一路上好多人向许鹤打招呼,许鹤沉着脸一声不发,那些人也都识趣。一直走到董事长办公室门口。
钱学林早已等在那里,连茶水都泡好了,他见许鹤一脸神情不爽,心里已猜了七八分,他也不说话,只是把几个人引入了座,又放好水,许鹤一直沉默,几个人也不敢开口。
张慕看着茶杯中的茶叶,虽然张慕没喝过这种茶叶,但一看就知道是高级货,所有的茶叶全是芽尖,吸饱茶水后自然的倒立在水面处,又一根根慢慢的沉入杯底,散发出一阵阵的清香味。
良久之后,许鹤轻吁了一口气,毕竟是一个大企业集团的老总,这点烦恼不可能左右他的情绪,他微笑着对张慕问道:“我听钱总说,上次你和徐前进去福天收款的事非常有趣,能不能也跟我这个老头子也听听。”
张慕点了点头,就把整个经过大致讲了一下,只是讲的时候特别强调钱总让自己必须把钱拿回来,老徐的态度什么的全都省略了,只说了福天的人比较无礼,但还是比较守信,打赌输了还是把钱都付了。
张慕的读书的时候本来写文章就不错,部队在时候也经常能写写小新闻,因此讲事情如同说书一般,拿捏的非常好,当讲到一个人打五个人的时候更是加了点添头,连许鹤听了都觉得新鲜,咋舌不已,他对钱总哈哈笑道:“这个故事不错,用这种方法收货款的,也就这独一家了,哈哈哈!”
钱总点了点头道:“故事如何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小张这个人有执行力,有原则,这点比许多人都强!”
许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张慕道:“小张这么好的身手,当时怎么不留在部队里继续发展?”
张慕苦笑着回答:“董事长你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父亲过世的早,家里还有两个妹妹,一个高一,一个初三,当兵的补贴不够家里开销的,所以一有退役的机会我马上就退役了。”
“哦?”许鹤奇道:“你们贵州那边的农村,家里孩子多的话都是女儿去打工,儿子读书的,你家倒是情况有点不同。”
张慕正色道:“父亲不在,长兄如父,两个妹妹成绩都不错,我做哥哥的不管怎么样都会让他们安心读完书的。”
许鹤动容了,他对张慕的回答很是满意,转过头对钱学林道:“你刚才说的建议很有道理,有时候学历并不能代表什么,有正气、能坚持、能执行、能担当比学历本身重要,我同意了。”
他又对张慕说道:“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学历也不比你高,但现在时代不同了,知识也很重要,以后你还是要好好学习,你可能是我特批的,我们公司最近几年正式录用的唯一一个初中学历的营销员,你要好好努力,别让我丢脸。”
张慕虽然已经有点猜到了自己的命运即将重大转变,但是真到到了他的眼前,仍然激动的不能自已,他啪得站了起来,想要象在部队一样表个态,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红着脸,张着嘴,傻楞楞的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坐下来,幸好钱学林也站起来给他解了围:“年轻好啊,董事长你看,事君真性情,很是难得。”
嗯,许鹤也很满意,今天从黄百洋身上失落的东西突然彷佛又从张慕身上得到了一些,这东西是什么许鹤说不清,但不管怎么样许鹤已经没有了开始时的遗憾,心情好了许多,他对钱学林挥了挥手说:“小钱,具体的事你跟张慕再安排一下,你们先出去吧。”
钱学林答应一声,领着张慕出了董事长室,进了自己的总经理办公室,张慕见总经理办公室只比董事长室小了一点点,里面内饰简洁而大方,地砖是那种白色夹着金色内涂层的,亮得几乎照得出张慕的影子,一张办公桌的长度占了整个办公室宽度的一半,桌上一个宽大的液晶屏,张慕虽然不懂行情,也知道这种液晶屏电脑贵的要命,一般地方还根本见不到。
钱学林把自己陷在巨大的办公椅上,他对今天的结果很满意,黄百洋那点小把戏,他早就看在眼里,现在一个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彻底把黄百洋在许鹤心目中的形象给毁了,这个猪头,想给我挖坑,最后把自己给埋了,哈哈哈,钱学林已经在心底里笑了出来。
眼前这个张慕要不要用,钱学林心里还是有点犹豫的,年轻耿直有执行力是优点,自已也容易掌控,而且从今天表现看,以后也应该不会拿了自己的鸡毛当令箭乱显摆,可是这些方面有时候也是缺点,万一是个楞头青,控不住会出大乱子的。还是用,他下定了决心。
钱学林虽然顶着硕士学历,可骨子里却很相信玄学,他就莫名觉得张慕是个有大气运的人,而且通过张慕,钱学林还真把福天给拿下了,所以钱学林深信张慕一定会给自己带来好运气,特别是财运,他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大信封,递给张慕道:“小张啊!上次你去福天的奖励,我已经给你争取下来了,一共5万元,你拿去吧,好好改善一下生活。”
张慕接过钱,看了看钱学林,脑中浮现出徐前进的话,立刻又把钱还给了钱学林:“钱总,这钱该给你的,我无功不受禄。”
“哦?”钱学林对张慕这个举动倒还真没有想到,他的兴趣立刻来了:“为什么你觉得这钱是该给我的呢?这可是5万元,要算受贿的话,够坐牢了。”
张慕傻笑一下,心里滴咕着你就装吧装吧,嘴上仍然说道:“钱总,我虽然没见过世面,但也不傻,福天公司的严总跟黄总关系那么好,怎么可能因为我在车上站了一晚上就给钱的,我猜肯定是您跟他达成了什么协议,他又不好推托黄总,故意找我做了个幌子。”
“好!”钱学林在心底里喝了一下彩,张慕居然能够猜得透这里面的道道,而且还不乱说,这说明张慕虽然性格强硬,却也不是那样楞头青,可造之材啊,钱学更坚定了要好好用张慕的决心。
他接回信封,但又从里面拿出一万元,递给张慕:“小张,你是个聪明人,咱们今天既然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了,那大家就交个心,以后你就去销售科呆着,工资你只管自己领,你自己有本事,业务也可以做,但象福天这样的客户,以后还会很多,我会从黄百洋身上一点点挖出来,然后都交给你,平时你跟他们联络,分到的奖金,咱们按照今天的比例,我八你二,你看怎么样?”
张慕着实紧张一下,老实说,一下拿到一万元,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他也不知道钱学林是不是真心的,只好试探一下,钱总,这二八会不会太多了,要不我有一就行了,您身份高,化销大,我这种的,吃饱就行了。“
钱学林哈哈大笑:“小张啊,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信奉财散人聚的原则,你以后好好替我做事,少不了你的好处。不过嘛,”他话锋一转,“你也得悠着点,尤其是要守住自己的嘴巴,多看多听,但要少说,尤其不该说的,半点都不能说,你能电梯上升,就能够电梯下降。”他又从信封里抽了一叠钱出来:“这些去买个手机,再买几件合身的衣服,以后你算是我的人了,别丢我的脸。”
张慕知道这几句警告是免不了,也未必是钱学林真的不放心自已,但毕竟他和钱学林交集太少,根本谈不上什么交情,没这几句警告反而不正常了。不过想想自己轻易就掉进黄百洋的坑里,而钱学林黄雀在后,反手把黄百洋埋坑里了,这份手段心计,张慕心里阵阵发冷,他当然不会拿钱学林后面拿出来的钱,人家客气,自己要知进退。
钱学林已经举起了电话:“应总,来我办公室一趟,有个人事安排”
张慕就这样成了整个集团公司正式编制中最年轻、学历最低,还最没有人际关系的营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