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位名为“屠辛”的清苦少年苦苦哀求之下,这份差事终于落到了他的头上,也算勉强混得口饭吃。
小镇与外人来往本就不多。
照理说,如今“奉旨造剑”这颗摇钱树都倒了,就更加少有新面孔。
但今天东城门的栅栏外,却有好多人在等着开城门,不下三四十人之多,男女老少,都有。
这是小镇,头一次迎来了这么多的外乡人。
小镇当地百姓的进进出出,无论是去剑炉还是去做庄稼活,都很少走东门。
理由很简单,小镇东门的道路延伸出去,既没有什么剑炉,也没有什么庄稼地。
此时,屠辛穿着自编的草鞋、满是补丁破旧不堪的衣服、裤子,和那些外乡人隔着一道木栅栏,两两相望。
那一刻,骨瘦嶙峋的少年,并不期待着这些陌生的面孔中,能有自己的“买剑人”,能带他走出小镇出人头地。
只是有些羡慕,那些外乡人,身上的厚实衣衫,肯定很暖和,能挨冻。
门外那些人,明显分作好几拨,并不是一伙人,但都望向门内的屠辛,大多脸色漠然,偶有一两人,视线早已越过少年的背影,望向小镇更远处。
有个身披大红袍、头戴高冠的年轻人,身材修长,腰间悬着一柄纯碧色小剑,就像一汪碧潭凝结在其中一般。
他似乎等得不耐烦了,独自走出了人群,就想要去推开本无锁的木栅栏大门。
只是在他手指碰到木门的时候,却突然猛然停下,缓缓收回手,双手负后,笑眯眯地望向门内的屠辛,也不说话,就是笑。
就在这时候,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汉子,猛然推开了门,对着屠辛骂骂咧咧说:“小王八蛋,是不是掉钱眼里了?这么早来做催命鬼,赶着投胎去见死鬼爹娘啊?能不能有点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志气?”
这骂他的中年光棍姓聂,本身就是个经常被小镇百姓取笑打趣的对象。
尤其是那些胆大的泼辣妇人,别说嘴上骂他,动手打他的也不少。
再加上这人极其喜欢跟穿开裆裤的小孩吹牛,说什么老子当年在大韩国,一人仗剑入韩都,以一招白虹贯日之势,杀韩相于殿前,且全身而退。
当然,这些话自然是没有人信的。
可偏偏白间对聂姓中年光棍很是尊敬,就好像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一样。
面对男子的谩骂,屠辛只是翻了翻白眼,也并不与中年汉子置气。
一来,小镇并没有几本书籍,且只有一座私塾,乃文化浅薄的乡野之地。
二来,像他这种如同无根浮萍和柳絮的人,一年四季不知道要历经多少谩骂。
如果被人骂上几句就恼火,干脆去找镇上那口宽大的桃花井,跳下去算了,省心省事。
……
……
中年聂姓光棍对屠辛没好气地说:“你那点破事,一会儿再说。”
小镇没有谁把这个家伙当回事。
但是外乡人进入小镇,男人却掌握着生杀大权。
他一边走向木栅栏,一边伸手掏着裤裆,动作神情极其猥琐。
这个背对着屠辛的聂姓男子,打开东城门后,时不时跟人收取一个小绣袋,收入自己的袖口,然后一一放行。
而这些绣袋,跟当初那位拥有阴阳眼的锦衣少年,扔给白间的那个钱袋,一模一样。
……
……
从城东门一路西行,要想进入小镇镇中,轩辕巷是必经之地。
雪后的阳光并不暖和,但沐浴在人身上会很舒服。
小白与白间朝夕相伴多年,只要白间一个眼神,小白便会知道白间的心意。
于是当白间看了一眼院中那把老竹椅,来到院门口的门槛外时,小白心领神会,将那把老竹椅搬了过来。
白间就此躺在了竹椅上,沐浴着阳光,闭目养神。
小白也没有就此歇息,她去灶房提了一个不太好看的小炉子,开始生火煮茶。
渐渐的,白裙婢女那娇美的额头,开始出现小粒小粒晶莹的汗珠。
只要看上一眼,便会生出惹人怜爱的感觉。
……
……
那些外乡人经过了轩辕巷,大致分作八批。
偶有人看向了躺在老竹椅上的白间,依旧神情漠然。
但大多数人的目光,还是更多的停留在白间背后,那被蜀中云锦绸缎包裹着的剑匣,和那正在生火煮茶的白裙婢女身上。
不过所有人都没有停下脚步。
除了那位头戴高冠、身披红袍、腰悬碧剑的青年。
就如同当初隔着那道木栅栏,看白间的邻居屠辛一般,他只是笑,并不说话。
小白煮好了茶,倒了一杯,然后端到了老竹椅旁,双手奉上。
白间睁开了双目,接过了那杯白雾蒸腾的热茶,然后看向了红袍青年。
红袍青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就像三月的春风一般和煦,恍惚中,檐角的冰雪都融化了些许。
和趴在门口用好奇的眼光看向外乡人的孩童不同,眼前的白衣少年未免冷漠的有些过头。
青年卖关子似地问道:“你知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些人,与你们大不相同?”
白间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高冠风流、锦衣华服的青年闻言怔了怔。
白间的答案和他预想之中的有些不一样,但又怕这陋巷之中的白衣少年是随口胡诌。
于是,他有些不放心地问:“真知道?”
白间喝了一口杯中的热茶,只觉暖意席卷全身,露出了一个极度舒适的笑容,缓缓开了口。
第三章.人间为名
白间喝了一口杯中的热茶,缓缓开口回道:“你是不是想说,他们天地不能束,万法不能拘,徒手摘星月,一剑千里渡江海,无视百年岁月生死,登高峰,坐云端,道法无边?”
听到回答的锦衣青年顿时神情肃然,微微整理了一下衣冠,欣慰地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说:“在下大秦长公主之子赵辉,我们能算半个道友。”
“白间。”
白间一脸平静地说道:“黑白的白,人间的间。”
赵辉笑道:“好霸道的名。”
以人间为名,如何不霸道?
白间没有理会他的夸赞,开门见山道:“我既然能够回答出的你问题来,自然也知道大秦长公主之子在外面的分量有多重,但我还是生不出什么情绪和半点兴趣来,那么说明,这样的分量,还是不足以我心动。”
赵辉不可置否:“你身后的那把剑很好,而且你能知道这些事情,以及从你与我对话的种种表现来看,说明你的‘买剑人’,分量很重。”
“既然如此,那便到院里来说话吧!”
白间转过头看了赵辉一眼,从那把老竹椅上慢慢起身,将手中那杯逐渐冷去的茶递给了站在一旁的小白,然后转身领着赵辉进了那间比起豪宅大院显得过于贫寒的小院。
淡金色的阳光落在四周檐角那些晶莹的白雪之上,反将简陋的小院衬得满室生辉。
小白自是聪颖无比、心思细腻,将那把手工质地都是上佳的老竹椅搬了进来,然后关上了院门。
步入院中,白间停下了脚步,说:“大家都是明白人,那么等下开价,就应该开个公道价。”
赵辉认真地想了想,问:“等价交换,我们谁也不吃亏,如何?”
白间点了点头,夸奖道:“和聪明的人说话,总是不吃力。”
赵辉并没有在意白衣少年的居高临下,无论是位置,还是说话的倨傲口气。
与视草鞋少年为卑微蝼蚁不同。
赵辉不但对白间心生亲近,而且对轩辕巷这一片地带,始终心怀敬畏,说不清道不明。
再说,以赵辉的家世、阅历,又怎会不知白间背后的那把剑,是怎样的不凡。
更何况,在他与白间的谈话中,发现白间的谈吐,与这桃花镇这样的乡野之地,很是不衬。
不凡的剑,不凡的人,所以赵辉的的确确,将眼前的白衣少年,当作了同道中人。
大道通天,不知几万里,越是前行,身份贵贱,男女之别,年龄大小,皆是虚妄,毫无意义。
……
……
赵辉抬起手来,指了指白间背着的剑匣,直截了当地问:“这柄剑,卖不卖?”
“不卖。”白间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说:“不过,我有一把伞,可以卖给你。”
赵辉顿时双目一亮,不过也有些犹豫:“什么样的伞?”
“稍等。”白间说着,进入了里屋,然后没一会儿,便拎着一柄雪白的伞走了出来。
淡金色的阳光下,他打开了那把伞,就如同一片巨大的白莲在空中绽放。
一副山水画呈现在了赵辉和小白的眼前。
小白看了这伞许多个年头,早已无感,倒是赵辉却觉得满眼惊艳。
山如龙、水如龙、云气如龙。
伞上四个墨色大字“山水自在”,却也是笔走龙蛇。
赵辉终于是忍不住,鼓掌叫绝:“好伞!”
白间微微一笑,将白伞递给了赵辉。
赵辉接过了白伞,然后合了起来,开始仔细打量,如同欣赏一位倾城佳人的曼妙身躯,百看不厌。
端详、摩挲、呵气,如此反复,赵辉翻来覆去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爱不释手。
总有些人或物,会让人一见钟情,心生欢喜。
对于眼高于顶的大秦长公主之子,赵辉而言,这把山水自在伞,正是此类。
白间回到了那把老竹椅上,换了个更舒服的躺姿,问:“既然东西赵公子你已经过目,那我们是不是该谈谈价钱了?”
赵辉恋恋不舍的将山水自在伞,还给了在旁等候多时的小白,笑道:“在下诚意如何,白间兄弟肯定心里有数,要不然我绝对不会直白地显露出对此伞的狂热喜爱和志在必得。”
“如此,为的就是避免双方漫天要价、讨价还价,空耗光阴,还伤了兄弟情分。”
“白间兄弟,我赵辉视你为修行路上的知己,希望你也如此,以后能否祸福相依,甚至是托付生死,就看咱们今天这第一步,走得踏实不踏实了。”
白间神色平静地看着这位神情真挚的高冠公子,指桑骂槐道:“我这人很俗,怕死又爱财,当然了,多个朋友多条路。只是到了大家坐下来谈生意的时候,如果有人跟我讲兄弟情,我难免就会在心里问自己,这么一号人,会不会以后需要他讲兄弟情的时候,他其实在心底打小算盘,做买卖?”
赵辉脸色冷了下来,布了一层寒霜,一根手指轻轻敲着那把,宛如凝了一汪碧水在其中的腰间小剑,动作轻柔,悄然无声。
对于赵辉的态度变化,白间好像浑然不觉:“把你请进屋内,坦诚我知晓外面的事情,承认我‘买剑人’的分量很重,拿出这把伞给你过目,就是我最大的诚意了。”
“大家都是男子汉大丈夫,既然都想做成买卖,那就干脆利落点,你出个价钱,我点头或者摇头,我给你两次出价机会,两次过后,那对不起了,就算你把整个天下送给我,我也不卖了。”
听了白间干脆利落的话,赵辉脸上的寒霜反而尽数褪去,露出一个很是真诚的笑容:“这柄腰间佩剑,名为‘寒潭剑’,虽然不如你背后那把,但放在外面的人世间,也可以算是不俗,且对善水之人、或者善水之物,大有裨益。”
他将腰间悬挂着的那柄碧色小剑解了下来,放在桌案上,又从衣袖中掏出一只绣袋放在桌上,用手心推向白间那边,郑重其事道:“我这袋子秦币,叫‘天字钱’,是世间诸多香火钱之一,一般专门用于寺庙、楼阁之中,供奉天上诸神,这些瞧着像黄金一样的钱币,是远远比黄金贵重的‘金精’。”
“上仙真人曾言‘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论’,便是说此物。”
“这一袋金精‘天字钱’,作为买伞钱,不好说绰绰有余,终归是个公道价格,若是再加上碧潭剑,我赵辉敢说,你绝对是赚的。”
说完这些“肺腑”之言,赵辉静待回复。
白间眉头微挑,问道:“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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