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辉腾缓缓在胡同里停靠,从车窗缝中飘出一缕烟雾,晚风一吹,渐渐散淡。
这辆车的设计语言突出稳重与内敛,与同档次的其他产品相比,从它身上找不出一丝张扬的味道,就像一个穿着得体、内有锦绣的老绅士,举手投足都带着地道的贵族调调。
青娆很喜欢这辆车。因为它身上带着设计它的国家的脾气——庄严,谨慎,一丝不苟。可以失败,可以低调,但无论何时都沉默地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影响力。
“嘶——呼——”
他将一口白烟吐到车窗外,扔掉烟头,然后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人,可以沉默,他想,但不能沉寂。
一字之差,中间是天堂到地狱的距离。
当他拥有冗长的生命,一日三餐,家长里短,这些无疑就成了一种日复一日的酷刑。但如果能让时间过得有点意思,这样的长度便是一种恩赐。
你看,天堂和地狱的基础是一样的,不一样在于,你选择在这个基础上面盖什么样的房子。
青娆说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悠长的生命中,他天真的理想过,丰饶的拥有过,但是当时间的长河把他冲刷得孑然一身,一切的想要都变成了了无生趣,于是,他渐渐开始讨厌所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幽幽寰宇,只要拥有无穷变化,永恒就不是一桩枯燥的刑罚。
因为变化本身即永恒。
汽车的后视镜里,映出青娆扭曲的笑脸。
他,或者她,沉醉于今晚的心情。
......
......
车门打开,青娆下来,径直向对面那扇铁门走去。
站在门前,他发了会儿呆。
事实上他在犹豫,不知道待会要做的事值不值得花费自己宝贵的时间。
要说值得,近百年以来,他觉得做得最值的一件事,就是吃掉莫征的心。当它在肚子生根,蠕动,旧主的记忆随之涌现,在自己脑海里上演了一出大戏。其中,他最喜欢那出生母啖父的戏码,他常常调出那个片段,以莫征的视角站在家门口欣赏整个客厅,欣赏巫玛不慌不忙的进食,欣赏地砖上堆砌的白骨肉渣。
“征儿,你回来啦。”
巫玛嚼着丈夫的头皮,语气像任何一位普通母亲在跟放学回家的儿子打招呼。
高潮!
整出戏的高潮!
巫玛当时的形象一遍又一遍在青娆眼前出现,他对着她的脸,激动地舔着嘴角。
青娆觉得,即使为了得到一个这样的母亲,也不虚自己精心换掉这身皮。
莫征,你真是不懂珍惜。
他如此想着,敲响了铁门,三长两短。
吱嘎嘎。
一脸横肉的老狗从门缝里探出脑袋。
“水灵灵,红彤彤,入口即化,沾舌即溶。”
“顶下小叶。”青娆笑着回答。
老狗一怔。
作为一只卡斯罗犬,他能通过味道辨别人的性格,他记得,眼前这位莫探长从未露出过如此轻松的神态,因为他的味道是沉重苦涩的,老狗认为这样的人应该与轻松无缘。
但是,眼前的人从味道上来讲,并没有差错。
没有差错,就得招待。
“莫先生,欢迎观临。”他拉开大门,做了请进的手势。
“谢谢。”青娆微笑道,随后走了进去。
走廊里,灯光有些昏暗,舞曲隔着几道墙发出若有似无的闷响,青娆进来之后,没有走出几步,就听老狗在身后问道:“莫先生,你的搭档,那个小姑娘呢?”
嗒。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她啊,乱吃东西,吃坏了肚子。”
“这样啊......”老狗说:“里面想撕了你的人应该不止一个,你怕不怕?”
“那你就......”青娆耸耸肩,“祝我好运吧。”
说完,他绕过拐角,消失在走廊尽头,老狗皱着眉,若有所思。
南唐酒吧一如既往地生意火爆,舞池里也一如既往地热闹,节奏暴躁的电子音乐中,妖物们跟随舞女扭动着腰肢,晃动着脖子,如果不是他们放浪地露出一些不属于人类的部分——比如尾巴或长角——他们则与普通夜店里的年轻人没什么区别。
满山桃站在吧台里,姿势帅气地摇晃着调酒杯,“莫征”一出现,她就注意到了他,后者迎着她热切的眼神,走到吧台前,落座。
“喝点什么?”满山桃问。
“艾尔药剂师。”青娆回答。
满山桃转身从酒架上取下一瓶,倒了满满一扎,双手捧着放在他的面前。
“什么时候开始喝啤酒了?”
“就现在。”青娆举杯示意,一口喝掉半杯,爽快地叹息一声,然后说:“你不知道,我开心的时候就会喝啤酒。”
满山桃盯着他的脸,觉得今天的他有些不一样,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欢脱潇洒一些,脸上少了那层迷人的戾气,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还是很帅。
满山桃眯起眼睛,语气有些软糯:“在我印象里,你纯粹来这消遣,还是头一回。”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消遣的?”青娆眉毛一挑。
“因为你没带帮手。”满山桃笑道:“北北不在,你能干的了什么?”
能干什么?
青娆不置可否,玩味地盯着她,再次举杯示意。
“你。”
说完他一仰头,把剩下半杯酒喝见了底。
满山桃的呼吸顿时有些凌乱,身后扑棱乱摇的尾巴显示她内心很慌张,没办法,狐狸是个容易动情的物种,千百年来与各种书生的传说以及它们身上的骚味恰巧证明了这一点。
青娆一蹭脚,呼噜,吧椅转了一圈,他面向喧嚣的舞池,后背靠在吧台上,姿势很懒散。
“你看。”他说:“如果你开的是一家正常的酒吧,假如这里的酒客都是人类,那么百年之后,在场的各位,包括我,都将不复存在,也许化为灰烬,也许变成一抔黄土。那么,我们四处奔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顿了顿,他继续道:“答案显而易见——为了生存。人的寿命太短了,所以需求就很密集,早上吃了,中午要吃,中午吃了,晚上还要吃,短命并没有给人们带来任何好处,相反,他们得竭尽全力去赚钱,好满足各种密集的需求。”
说到这,他回头看着满山桃,笑道:“妖怪则没有这方面烦恼,在他们漫长的一生中,只要时常找点乐子,日子就会变得很容易。”
“咳咳。”他假意咳嗽两声,继续道:“我欠你一万块,我今晚很闲。”
“所以,钱和乐子,我都能给,问题是,你要哪个?”
呼——
满山桃闭起双眼,长出一口气,她觉得这口气非常燥热,导致面前的空气都有些升温。
作为一只千年老妖,她几乎看淡了人世间所有的欲望,这是时间刻下的经验;作为一只狐狸,她唯一无法放弃的欲望就是情欲,这是出身带来的天性。
那么,是服从经验,还是败给天性?
这是个问题。
一个不难于寻找答案的问题。
她弯下腰,张开双臂,从背后环住“莫征”的脖子,滚烫的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粘腻地说:
“钱是个好东西。”
“可惜老娘不缺。”
“今晚,老娘缺你。”
她觉得,只有用最直接的答案,才对得起他最直接的试探,大家都在最黑的夜色中讨生活,没必要把事情往矫情里弄,风花雪月,蜚短流长,磨叽到最后也不过六个字:你要我,我要你。
坦诚自己的欲望,才对得起自己的欲望。
青娆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我的车子就在外面,趁着发动机还没有冷却。”
满山桃伸出手指堵住他的嘴:“我的房子就在后面,趁着身体还没有冷却。”
青娆点点头,他对场地没有特殊要求。
满山桃叫来一个服务生顶替自己调酒的活计,然后拉着“莫征”出了酒吧,在老狗诧异的目光中,十指紧扣着走出了胡同。
她的房子就在胡同外面,是一座藤蔓缠绕的老式别墅,面积很大,样式不算很豪华,但是进来之后,青娆发现,别有洞天。
满山桃把整栋房子装成了唐代风格,雕梁画栋,轻纱叠席,方格镂空的内檐隔断上糊着奶白的宣纸,空间广阔的大厅里,长几软榻,金屏高顶,空气中弥散着奇异的幽香。
“这是‘帐中香’?“
青娆在软榻上坐下,翕了翕鼻子,看着忙乎沏茶的满山桃随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满山桃很诧异。
“瞎猜的。”青娆笑着说:“你成妖自南唐,我就往那个年代猜去了。”
说完,他一指墙上挂着的一袭青纱,说道:“那一定就是露水染成的‘天水碧’了。”
满山桃斟好茶,端着茶杯,不可思议地打量着他,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男人。
青娆自她手里接过盏茶,轻抿一口,然后目光移动,看到客厅南墙上立着一块屏风,上书两首古词,分别为《菩萨蛮》和《一斛珠》,写的是李煜和小周后偷情的场景,遣词很露骨,在屏风右下角还有四行小诗,似乎是对两首词的批注。
红罗殿里红罗帐,
羽曲霓裳病娥皇。
北苑妆成周小妹,
熙陵卷展太宗忙。
“噗!”
“哈哈哈哈哈!!”
青娆喷了一口茶沫子,差点笑岔了气,抹着眼泪道:“这诗谁写的,也太恶毒了吧?”
“当然是......”满山桃得意道:“我。”
“哈哈。”青娆假模假式地抱了抱拳,“佩服,佩服。”
“时候不早了。”满山桃眼波如水地把他按倒在软榻上,骑跨在他身上,轻启朱唇道:“如果爱是一种精彩的东西,那就需要尽早为它鼓掌。”
青娆微微一笑,伸手去解她的衣带,结果被满山桃按住了。
“先要让你知道,我是南唐年间一狐妖。”她说:“因为贪恋人间景色下山出林,我打的第一份工,是国主宫里一宫女。”
“咯咯咯。”满山桃轻笑起来,看着他的脸说:“这是我的过往,也是我的身世,现在我想知道,你又是什么?”
我是什么?
青娆一怔。
“或者换一种问法。”
满山桃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
“你到底是谁,莫征又在哪?”
“噗!”
“咯咯咯咯。”
青娆笑得比她还要妖媚,这种声音,这种神态,出现在这张非常中性的漂亮脸蛋上,简直没有一丝违和感。
“莫征啊。”她笑道:“他需要个伴。”
“所以,我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