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居殿里,角落放着上好的无烟炭正烧着,金丝楠木的竹子发出好闻香气,皇上坐在上方,慢慢看完他的折子,随后放下。
“你非去不可。”
李星洲点头:“必须去,这事不能耽搁,要是等金国休养生息站稳脚跟,就会成为心腹大患,更甚当年辽国。”
皇上皱眉:“那可以让杨洪昭去。”
李星洲摇头,“杨洪昭是帅才,但他不懂新军战法,不明白以后的仗要怎么打,我不放心。”
“那你手下那个狄至,他不是可以独当一面么,朕再加封他,让他督大军。”皇上又道。
李星洲接着摇头:“狄至要率海军,无法统筹大局,他威望还不够。”
皇上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语气有些沉重,“你知道朕老了。”
李星洲心头一跳,没有立即接话,这话太过敏感,其实皇帝老了也是他要快点出征的原因之一,老皇帝现在还有精力,还能坐镇京中,他才可以放心外出带兵,等将来皇帝真到无法主持朝局的时候,事情会更加麻烦。
但要直言,李星洲也没这胆子,于是委婉道:“皇上洪福齐天,万寿无疆,怎么会老,皇上坐镇京城,稳持天下,臣才有的机会。”
老皇帝看了他一眼,“朕再考虑考虑,你先回去吧。”说着便招手旁边的福安公公,福安连忙上前扶着他离开了养居殿。
李星洲跪谢拜别,心中也有些忧虑,他规划得再好也必须皇帝开口答应才行。
若是别的事,皇上信任他,加之他的地位,完全可以自作主张,但像这样几乎调动全国兵力,举国北伐的大事,必须有皇上同意才行。
他明白皇上的担心,老皇帝年纪大了,而如今太子不在,他叔父李昱花天酒地不成器,堂兄李誉是个浪子,皇帝把皇家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
.......
皇上心不在焉,用手指了指,福安连忙用玉勺把皇上指的羹膏打一勺,用小碟拖着,小心放在皇上面前小碗中。
皇上却根本没动筷子,过了许久,缓缓提起筷子时确微微皱眉,“朕不喜欢这个。”
福安一顿,明明是皇上自己点的.......
但他没有反驳,而是连忙躬身道:“是,请皇上恕下人眼拙,我这就把它去了。”说着连忙撤了碗,递给旁边伺候的宫女,又让宫女急忙换上新碗筷,“明天就吩咐御膳房不上。”
皇上满意点头。
福安伴随皇帝这么多年,道理他明白很多,其中一个大道理就是“皇上不会错”,皇上是万民之主,是天下至尊,永远不会错。
换了新碗筷,皇上已经什么都没动,坐在旁边的皇后放下碗,轻声道:“皇上胃口不好,还是......心里不舒畅。”
皇上干脆放下碗筷,对吴皇后道:“今天星洲来见朕了,送来一些他和众大臣商议出来的伐金战略。”
“这不是很好。”皇上握着皇上的手,“这说明星洲这孩子越来越懂事了,陛下也可以放心了。”
皇上哼了一声,“他要是只说那些,朕就高兴了。”
察觉他的不悦,皇后不解道:“那孩子又做什么不着边际的事惹陛下不开心了吗。”
“倒也不是不着边际.......”皇上揉了揉太阳穴,“他想率领大军亲自北上。”
“啊......”皇后也不淡然了,“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刀剑无眼,他是天家之后,是皇族未来,怎么能去做那样危险的之事,就算为皇上分忧也不能如此,朝中那么多大将,杨洪昭,还有他手下那个打了很多胜仗,叫狄至的年轻人不都可以,他自己去作甚。”
皇后反而比皇上更急了。
皇上想了一会,然后道:“他说得其实有些道理,若说军中威望,如今无人能比得过星洲,南方平叛,灭前朝余孽,伐灭辽国,这些功绩样样都够他名垂青史,军中将士奉他为战神,他若北上,定能军下大振。”说到这些,皇上浑浊老眼中有亮光,脸上有自豪的神色。
“他是朕的皇孙。”皇上道,随即叹口气:“朕是老了,这一生峥嵘,怕还没他几年作为精彩。”
“这不是天佑我皇家吗。”皇后言语中充满骄傲,比起皇上的隐忍和多番考虑,她更加直截了当,没有那么多顾忌。
皇上没回她,只是静静握着她的手,“他虽然说得不清不楚,可意思朕明白,他觉得朕还有精力,能在朝中坐镇,所以要赶紧北上。”
“这......这孩子太不像样了,哪能说这么不孝的话,皇上还年轻呢。”皇后连忙道。
皇帝难得咧嘴一笑,却笑得很难看,他向来不善笑的,“罢了,你不用安慰朕,朕心里有数。”
说着他摆摆手,“你们都下去罢,我和皇后单独说说话。”
旁边侍奉的宫女太监连忙低头退下,福安也急忙缓缓退出去。
皇上握着皇后的手,轻轻抚摸,觉得有些刺手,皇后也老了,“没想到让朕觉得自己老了的竟是自个孙儿,世事难料。”
皇后不说话,她心思灵敏,知书达理,能体察人,知道皇上肯定有许多话要说。
“现在一想,朕算明白过来为何有这样感觉了。”皇上道:“之前诸多操劳顾虑,天下有想不完的事,南方动荡不安,北方辽国虎视眈眈,前太子确实个庸才守成之人.....
内忧外患,国本不安,朕便是精力不济,心力交瘁,也要撑着一口气,外不能让辽国看弱,内不能助长邪风,让人以为朝廷羸弱。”
皇后神色动容,潸然泪下,靠在皇帝肩膀上:“这些年苦了皇上。”
“如今回头去看,这短短四年,星洲替我平了南方,伐灭辽国,除了两个心头大患,连年武功日盛,又时朝廷威严日增,威慑天下,那些原本苟苟且且不思安分之徒也不敢再说什么。”
皇帝说到这,竟有些嘘唏。
“这是天家之福,陛下之福啊。”皇后高兴的说。
皇上微微点头:“故而心头大患渐去,那紧绷强撑的一口气一松,朕才发觉自己已经老了,精力大不如前。”
“皇上九五之尊,岂可妄自菲薄!”
老皇帝摇摇头:“这是好事,朕难得不用以前那样操劳强撑了。”
随即有些感慨:“思来想去,他一个小小孩子,年纪轻轻有了这般功业,朕也不会愧对列祖列宗,潇王泉下有知也可安心了。”
皇后含泪点头,潇王一直是她心中的痛,自家的亲生儿子啊。
“所以朕思之良久,他要去便让他去.......
朕已难度他将来能走到哪一步,但想想过去桩桩件件作为,适时已不能以你我之寻常见解去想这孩子了。世人说五百年必出圣人.......
朕虽心忧,也没办法,龙不该游于浅水,让他入海吧........”
.......
皇上看着前方,目光滞留在殿门外远方,缓慢说着,一字一句,平铺直叙,似乎毫无情感的陈述,像说给自己听,又像说给皇后听。
皇后张口欲言,她是万般不想自己孙儿亲征的,但见皇上神情,又听他语言,心里明了,皇上是下决心了,便不多说,他与皇上的多年默契,该不该说她心中有数。
顺着老皇帝的目光,殿外蓝天之上,云团翻滚聚集,隔开天地,风起云涌,就是那远方天相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