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就是宝钗和黛玉两人之间的矛盾冲突。
因为宝钗进住贾府后的言行都是围绕着实现“金玉姻缘”,黛玉日夜向往的是“木石姻缘”。
钗、黛追逐的对象又是同一个宝玉;宝玉选择的是林黛玉,但王夫人却已为他选定了薛宝钗。
所以钗黛矛盾由此而生。
并且黛玉投靠的是不掌实权的贾母,宝钗投靠的是掌握实权的王夫人。
因此黛玉要自己选知己休憩终生伴侣,宝钗听命父母裁定;黛玉单纯厚道,热情。
而宝钗有城府,与谁都合得来,与谁都谈不上感情笃深,与人交往功利色彩很重。
黛玉与宝玉关系在明里,谁都看得见。宝钗却避开家长,暗中使劲;黛玉靠当事人,宝钗靠掌权人。
黛玉读书知礼,循规蹈矩,虽有个人选择意向,没有向任何人表露;宝钗则对封建礼法阳奉阴违,对宝玉的宝玉引人注目的注意。
像是在第36回之前,钗黛处于对峙状态,互相争强斗胜,各不相让,而在第36回之后,黛玉经历了贾府的一系列事变,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向宝钗服输。
特别是宴大观园说酒令时黛玉无意中说了《牡丹亭》、《西湘记》中两句唱曲,宝钗要挟黛玉,教训黛玉,说得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后来黛玉在宝钗面前承认自己在身份、家世、亲眷等方面不如宝钗。宝钗管家之后,“金玉姻缘”大局已定,黛玉只好默认“钗正黛次”方案,投向薛氏母女怀抱。
还有就是王夫人和黛玉的冲突:
因为王夫人从其畸形的审美观出发,认为长得好看的必不安分,在黛玉刚进贾府时就对她产生了感情上的排斥倾向,神精敏感地叮咛黛玉不要沾染宝玉。
随着宝黛关系的不断发展,王夫人便黛玉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愿意拿出360两银子为黛玉认真治病,还把对黛玉的一腔愤怒发泄到金钏儿、晴雯身上。
黛玉虽然深知王夫人是她与宝玉结合的最大障碍,但是她的性格和地位决定了她不可能有一丁点思想和言行上的反抗表示流露出来,完全处于被动地位。
王夫人虽然处于主动地位,因碍于贾母,也一时拿黛玉没法。但愈是这样,除掉黛玉的心思也就愈加强烈。王夫人和黛玉矛盾冲突与其他矛盾冲突具有不同的特点和形式。
包括交叉性矛盾冲突:
所谓交叉性矛盾冲突是指凤姐、李纨、探春三个人物既与宝玉冲突,又与王夫人冲突的矛盾状态。
王熙凤是王夫人内侄女,又在贾府替王夫人管家,待人接物按王夫人眼色行事,一心一意效忠王夫人。
但因她幼时生活在东南沿海一带,家里经常和外国人打交道;不识字,较少受传统道德影响;自小当男儿教养,思维言行不同一般女流之辈。
她和秦氏虽皆淫乱,但却显示了资产阶级贵妇人和封建阶段贵妇人之不同(见恩格斯致哈格纳斯的信:“论巴尔扎克”)。
她反对贾琏贾赦搞一夫多妻;和张道士开玩笑不顾道俗、长幼、男女之别;她打人手狠、骂人苛薄;对公婆不孝,对妯娌不和,对丈夫不贤,上下左右关系紧张;她不以出身嫡庶论人,夸赞探春、小红。
同时她还不顾公婆在场,人未到而笑先闻;她踩着门槛剔牙缝,不信阴司地府报应,说行就行;她对晴雯、司棋的看法与王夫人不同。
她又是贾赦亲儿媳,“终究要过那边去”,只是王夫人的临时管家婆,金玉姻缘不仅威胁的是林黛玉,而且也威胁到她的管家婆地位。
按照她的性格,应该支持宝玉选择黛玉,反对王夫人选择宝钗。但她为了效忠王夫人,为了四大家族联姻,却违背性格本能而支持王夫人选择宝钗提拔袭人,反对宝玉选择黛玉。
她那些要黛玉给她家作媳妇的话,正如黛玉所说,只是拿黛玉穷开心:她故意要让宝钗生日规格超过黛玉。
以及在宝钗生日时比黛玉为戏子,要拿黛玉过生日衣服妆裹死去的金钏尸首,八月十五日击鼓传花说笑话时故意在众人面前倡扬宝黛的不平常关系,企图毁坏黛玉声誉。
但是她的一系列违背封建伦理道德和言行也使王夫人对她担忧和不满,这也是王夫人加快实现金玉姻缘的原因。
王熙凤又是王夫人选择管家婆的参照物,她所具有的优点未来管家婆都要有,她没有的优点未来管家婆也要有。
李纨海棠社评诗,与王夫人选人不谋而合,遭到宝玉反对,李纨以诗社社长身份压服宝玉。在思想性格方面李纨和宝玉是矛盾的。
但因她尚德不尚才,娘家又没有途径背景,不中王夫人之意。虽然按关系和资格,可以充任管家婆之职,王夫人却没有把管家大权交给她。
后来陪薛宝钗管了几天家,那是王夫人为了转移人们对宝钗管家的注意而让她作陪衬。
王夫人平时对她冷漠,抄检大观园时倒没有放过她。但李纨比较善良,她当着凤姐的面为平儿鸣不平,她在评诗时也不乏对黛玉的同情和照顾。当然也仅止于同情和照顾,她不会支持宝玉选择黛玉。
探春是海棠社评诗时唯一支持李纨评宝钗为魁的人;众姊妹谈论家人生日时,精明的探春记得宝钗生日,唯独忘了黛玉生日,这些都不是偶然的。
她只认王夫人不认亲娘,认宝玉不认亲弟,为宝玉所不齿。
她又是个严格的等级论者,在芳官与赵姨娘矛盾中,袒护赵姨娘;在赵姨娘邢夫人和王夫人之间,她旗帜鲜明地站在王夫人一边。她为王夫人的事业忧心忡忡,不徇私情。
但她认为抄检大观园是“自杀自灭”,却不知道支持王善保家进行抄检的不是她反对的邢夫人,而是她效忠的王夫人。
她这个未出阁的闺女竟然打了邢夫人心腹陪房王善保家的耳光,这种违背封建礼法的作为也未必不引起王夫人的反感。
包括还有转化性的矛盾冲突:
比如贾母开始暗中支持宝玉选择黛玉,后来因各种原因又默认王夫人选择薛宝钗。
黛玉母丧之后,贾母主动接她来贾府寄居,为黛玉和宝玉朝夕相处提供条件和保护,清虚观打醮是贾母对宝玉婚配对象选择的第一次表态。
欲为宝玉求配宝琴,是贾母在贾府一系列事变面前所作经第二次表态,说明她向薛家靠拢了一大步,放弃了对宝玉选择黛玉的支持。
但她不求宝钗而求宝琴,说明她未抛弃清虚观宣布的悲喜交集和条件,也不同意王夫人选择薛宝钗。
“批凤求鸾”,说“巧媳妇喝猴儿尿”的笑话,则表明她虽不再支持宝玉选择黛玉,但也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她外孙女的声誉。
抄检大观园之后,王夫人向她回禀驱逐晴雯之事,她开始有点不以为然,最终承认了既成事实,加之她年老力衰,宝玉和她又是隔代,这就意味着对宝玉选择何人作婚配对象她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深管,就像迎春孙绍祖,她不赞成,但贾赦坚持,她也没有深管一样。
贾母转变与王夫人对她的策略改变有关。
王夫人开始不理贾母,自搞一套,不和贾母一起吃饭;清虚观打醮不陪贾母。
端阳节赏午不请贾母。后来发现要抵挡来自贾政和赵姨娘及赦邢夫妇的攻击,离不开贾母,金玉姻缘的成功绕不开贾母,而贾母晚年也需要王夫人。
于是一顿莲蓬荷叶汤把贾母和王夫人撮合到一起。从此王夫人在吃喝玩乐上对贾母百依百顺,以便在宝玉婚配对象选择问题上,使贾母不好与自己作对。
王夫人的目的达到了。贾母的转变还与薛氏母女及凤姐陪着她吃喝玩乐,潜移默化地使贾母感到离不开薛氏一家有关。
加之贾府的入敷出日益严重,贾母还要保持福寿双全,薛家正好能满足她的需要。
由此可见贾母对宝玉婚配对象选择问题的本次重要表态是既明确又不明确,这是符合贾母的性格和地位的。
贾母态度的转变,意味着王夫人和贾宝玉在婚配对象选择问题上的冲突已见分晓。《红楼梦》以婚配对象选择问题作为切入点,反映贵族家庭复杂微妙和利害关系。
王夫人和贾宝玉矛盾冲突的实质是人的生存条件和生存目的的矛盾。
《红楼梦》的悲剧是人的生存目的因为受到生存条件的制约而难以实现的悲剧。
至于王夫人和贾宝玉矛盾冲突的成因、特点和性质的话,怎么说呢,要知道《红楼梦》写的是王夫人和贾宝玉围绕婚配对象选择问题而进行的冲突,王夫人给贾宝玉选择的婚配对象是薛宝钗,贾宝玉为自己选择的婚配对象是林黛玉。
那么,王夫人和贾宝玉为什么做出不同的选择,首先,他们的婚姻观不同。
因为贾母的婚姻观是才子配佳人,不讲究“根基富贵”,听任当事人自己选择,但最后在由家长拍板定案。
而王夫人的婚姻观是门当户对,父母包办,不给当事人知情权和参与权;贾宝玉的婚姻观是男女双方互为知己,心情相对,自己做主,自己选择,自己决定。
贾宝玉在自己选择婚配对象这一点上和贾母一致,但最后由自己决定婚配对象一条又和贾母不同;王夫人在家长拍板定案一条上和贾母一致,在不给当事人知情权选择权方面和贾母相矛盾。
王夫人和贾宝玉处于对立的两极,贾母则介于二者之间,这是贾母开始倾向于支持贾宝玉而不支持王夫人,但后来又默认了王夫人的选择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王夫人和贾宝玉始终处于对立冲突的原因。
其次,王夫人和贾宝玉的审美观不同。
比如在《红楼梦》之前出现的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中,蒲松龄写了一篇“罗刹海巿”,表现两种审美观的对立,海巿国以美为美,罗刹国以丑为美。
《红楼梦》之后出现的“病梅馆记”,也反映了两种不同审美观的对立,即以自然之美为美和以人工修剪为特征的病态之“美”为美的对立。
《红楼梦》中的王夫人,以“粗粗笨笨”为美,以娇饰伪装为美;认为风流俏丽的人必不安分,亟欲除之而后快。贾宝玉则以美为美,以不加修饰的自然美为美,最讨厌的就是伪装和娇饰。
再次,他们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
王夫人作为实权派,处于入不敷出、少人谋划、子孙不肖的贾府,考虑的是选择一个合适的管家婆,使贾府长盛不衰,安定和谐。
现任管家婆王熙凤虽是王夫人的亲侄女,却是贾赦亲儿媳,正如平儿所说,终究要过那边去;王熙凤把贾府上下左右关系搞得很紧张,也使王夫人因其风声不雅而深为忧虑。
王夫人的大儿媳李纨尚德不尚才,难以充任管家婆之职,她连自己身边的丫头也“调教”不好,那能管好几百口的人家。
因此未来的管家婆就只能是宝玉的配偶了,这是王夫人特别关注宝玉婚配对象的原因。与其说她为宝玉选择婚配对象,还不如说她是在为自己选择心腹管家婆更合适。
贾宝玉是无才补天的顽石脱生而来的,他现在虽为贾政公子,却仍保持着先天顽石那种天性自由的性格。
贾宝玉的自由是精神的自由,是主宰自己思想言行的自由,是尊重他人人格的自由,是尊重他人自由和自由。
同时又是誓和卑贱同生死、甘与弱者共存亡的自由,这是他和杜丽娘那种要求满足人的自然欲望的自由不同的地方。
也是和西门庆那种性自由不同的地方,更是和老庄那种追求个人自由超脱、混沌无为、不辨是非的人生哲学不同的地方,
婚配对象的选择是一个人一生中的第一个重大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决定一个人一生旅程的选择。
一个人如果连陪伴自己走过一生的伴侣的选择,都没有自由的话,也就谈不上其他方面的自由选择和追求了。这正是《红楼梦》作者把婚配对象的选择作为小说切入点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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