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次傍晚,林黛玉去找贾宝玉,不想贾宝玉和薛宝钗在怡红院说说笑笑,林黛玉吃了晴雯闭门羹赌气回房。
关于这一点,袭人和晴雯最有发言权。
宝玉挨打后袭人在向王夫人回禀宝玉情况时曾提出让宝玉搬出大观园,是怕和薛林之间发生不测,当时她是薛林并提的,说明她也感到宝钗与宝玉关系接触有非同一般之处。
至于晴雯就说得更直了,她在黛玉叫门不开时,发牢骚说宝钗有事没事来一说半夜,弄得她们没法按时休息,这说明宝钗不是一次两次晚睡前找宝玉,也不是有什么事非要找宝玉,更不是说几句话就走。
这一点很能说明林薛之间性格、心机和为人。薛宝钗十五岁生日,王熙凤当着贾府众多人的面,羞辱林黛玉,比林黛玉为戏子,史湘云、薛宝钗等也都心领神会地以一动一静与之配合,连贾宝玉也参和在里边。
林黛玉不是傻大姐,她有自己的尊严。
不过她虽深知其中恶意,却没有发作,她可以反唇相讥,也可以拂袖而去,如果那样,众人尴尬,宝钗的生日也会变得不欢,但因黛玉是贾母非常喜爱的外孙女,谁也拿她没法。
然而黛玉没有那样作,而是选择了沉默,既给了众人的面子,也没有使宝钗生日气氛受到影响。
不仅如此,第二天当宝玉感到应付几个姐妹力不从心而产生出家想法时,黛玉竟然不计前嫌,主动邀史湘云、薛宝钗一起去说服贾宝玉打消呆想。
黛玉的宽容和涵养于此可见。
可是被史湘云称作“真真心地宽大”、“真真有涵养”的薛宝钗就不是这样了。
而且宝玉和黛玉闹别扭主动和好后来到贾母等人中间,宝玉深知他和黛玉和好宝钗心中不会高兴,为了给宝钗一个面子,宝玉主动和宝钗套近乎,开玩笑说难怪人家称宝姐姐为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
同时宝玉的讨好竟然惹恼了宝钗,她当时就憋得满脸紫胀,便借丫头靓儿找扇之机指桑骂槐地把宝玉羞辱一番,弄得宝玉非常尴尬地讪讪离开。
要知道黛玉虽然对宝玉和宝钗的关系虽然也很在意,但还没有在众人面前给宝玉下不了台。
再则宝玉比宝钗为杨妃无丝毫污辱宝钗人格尊严之意,完全是讨好的口气,宝钗经过拼死奋斗也未必能达到杨妃的地位,就这宝钗还如此动怒。
如果黛玉过十五岁生日,有人把她当作“戏子”,那她又该作何恼怒之状呢,宝钗心胸可见一斑。
还有就是前80回《红楼梦》中史湘云几次来贾府,第一次和黛玉住在一起,后来就不和黛玉住了,和薛宝钗住在一起。
宝钗从讨好贾母出发对她也显得很热情,出钱为她设计螃蟹宴,帮她为诗社拟题限韵,史湘云也对宝钗大有好感。
如在袭人面前褒钗抑黛,夸宝钗有涵养,心地宽大,说黛玉爱耍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等等。还有意无意地挑拨钗黛关系。
史湘云最后来贾府又和林黛玉在一起,因为薛宝钗不理她了,她又在黛玉面前发泄对宝钗食言的不满:“可恨宝姐姐说冷道热,明明说八月十五和姐妹们一起赏月,到时却不辞而别,一家人团圆去了。”
可是黛玉不仅不计较湘云的反复,还劝说湘云,“事若求全何所乐”,“人皆有不如意之事,不独你我客居之人,连老太太、老爷、太太探丫头也都有不如意之事”。
并且两人还起在凹晶馆联句,虽然冷凄,却也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林黛玉待人宽厚,薛宝钗待人功利心太重。
薛宝琴来贾府后,贾母异乎寻常的喜欢,逼着王夫人认做干女儿,跟自己一起住,自己要养活她。
史湘云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说可能引起林黛玉“多心”,而事实上林黛玉倒没有什么,作为薛宝琴的姐姐薛宝钗却对宝琴说:“我不知道我哪里不如你,来了这么长时间还未受到老祖宗如此宠爱。”可见她的嫉妒之情溢于言表。
薛宝钗嫉妒之心甚于林黛玉,而且这种嫉妒之情按捺不住地表现出来,对宝黛关系的嫉妒也是如此,只不过对不同人表现的方式不同罢了。
对依附于她家生活的薛宝琴嫉妒之情表现得很露骨,对林黛玉的嫉妒表现得较为隐蔽。
辟如宝玉因魇魔法而致病恢复后,林黛玉念了一声佛,她讽刺说佛祖管起人间的婚姻来了;在王夫人面前让宝玉快到贾母那里去,林妹妹在等你。
林黛玉对宝钗和宝玉关系也不无嫉妒之心,但她只是在宝玉面前表露;宝钗管家之后,她不但不嫉妒,还投向薛氏母女怀抱,背后说宝钗是好人,她自己错怪人家“心里藏奸”,默认了钗正黛次的安排。
像是在凹晶馆的联句,黛玉在湘云发泄对宝钗不满时还劝解史湘云。
而宝钗则在看到王夫人底牌后“卧塌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不容于林黛玉。
姐妹们结社吟诗,李纨利用自己诗社社长的权力以“温柔浑厚”为标准强评薛宝钗为首,宝钗无一字谦词。
菊花吟评林黛玉为魁,黛玉还自谦自己的诗“失于纤巧”,称赞未拿上名次的史湘云诗中不乏佳句。
宝钗也夸奖过林黛玉讥讽刘姥姥为“母蝗虫”是“春秋笔法”,夸奖过贾母比凤姐“巧”,但那种夸奖没有实质内容,没有诚意,别有一番用心。
同样是夸奖别人,黛钗截然不同。
《红楼梦》描写人物的角度是不断转换的,而不同角度的描写所表现的作者对人物的褒贬感情也是很不相同的。
还有如第5回的林黛玉和薛宝钗以及林薛两类不同女性在作者的笔下都是命运不能自主任人选择的可怜人。
作者正是从这个角度同情她们,“无所爱憎”,“无所褒贬”,“一视同仁”,“悲金悼玉”。
在以后各回的描写中,角度不尽相同,以她们各自处世的态度也就不是“无所爱憎”,“无所褒贬”,“一视同仁”了,而是有褒有贬,有爱有憎,并非一视同仁。
这就需要我们阅读时细心体味。
此外还有就是“钗正黛次”之说,因为《红楼梦》第57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是前80回《红楼梦》的一个重大转折,读懂这一回是准确地把握后来一系列人物情节的关键。
在此之前,王夫人委托薛宝钗管家,表明她加快实现“金玉姻缘”的决心。
林黛玉的出路何在,第57回正是回答这个问题的。
紫鹃试宝玉本来是逼宝玉表态的,出乎紫鹃所料的是贾母和薛姨妈也表了态。
贾母不让黛玉离开贾府可以理解,薛姨妈不让黛玉离开贾府,值得研究。
黛玉一旦离开贾府,宝玉便会变得又呆又傻,看着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又呆又傻的人,作母亲的心中又该是何滋味呢,为了保全自己的女儿而保全宝玉,为了保全宝玉就必须留下黛玉。
那么,留下黛玉又该作何安排,薛姨妈虽和王夫人是同胞姐妹,但性格迥异。
王夫人不大爱说话,像个“木头人”,平时吃斋念佛,但做事心狠霸道。
薛姨妈则软善厚道,她既要让黛玉留在贾府,不使宝玉变呆变傻,又要使黛玉能有一个“四角周全”的归宿。
以含蓄不露见长的薛宝钗试探性地要黛玉嫁给薛蟠,黛玉做出拒绝的表情和动作,性格厚道的薛姨妈不愿勉强黛玉,一旦发现黛玉拒绝嫁给薛蟠,她马上说了一番要黛玉嫁给宝玉的话。
这不能说是薛姨妈狡猾骗人,其用意还是真诚可信的。
既然戴金锁的要嫁与宝玉的作正妻,那么黛玉就只能作二房了。对此作者虽然没有点破,但却在多处作了一系列暗示和照应,以便提醒读者注意。
首先一处,是紫鹃听了薛姨妈说要让黛玉嫁给宝玉后,催促薛姨妈和贾母去说,薛姨妈“哈哈笑着”对紫鹃说:“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
在中国的一夫多妻制家庭,为了防止作次妻的有越礼言行,明媒正娶的正妻带陪房丫头作丫头,作次配的不能带陪房丫头,服侍她们的丫头由正妻调拨自己房里的丫头充任。
《金瓶梅》中服侍潘金莲的丫头庞春梅原是吴月娘房里的丫头,《红楼梦》中赵姨娘房中的丫头彩霞原是王夫人房中的丫头,尤二姐住进大观园后,服侍她的是凤姐房中的丫头善姐。
紫娟给宝玉说过,她试宝玉,催黛玉早嫁宝玉,目的是既不离开本家,又和黛玉在一起。
现在薛姨妈说要黛玉嫁给宝玉,却让紫鹃自寻女婿,让黛玉给宝玉作次妻的用意不言自明。
薛姨妈“哈哈笑着”对紫鹃说的原因是她笑紫鹃没有领会她的深意。
还有就是第二处,早在34回“错里错以错劝哥哥”中,薛蟠就对薛宝钗说过:“从先妈和我说起,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
这里的“正”,正是针对“次”而说的,有正必有次,无次也就无所谓正了。这里的“正配”是为57回薛姨妈提出的“钗正黛次”预设伏线。
以及第37回众姐妹结社吟诗,第一次海棠诗李纨评宝钗为魁,第二次菊花吟评黛玉为首,这一先一后也是贾府人对钗黛二人先后次序的定位。
李纨未必料到后来有钗正黛次的方案,但她和薛姨妈思想观念一致却是没有疑义的。
黛玉在薛姨妈说出钗正黛次方案后脸红,显得不好意思,但没有像宝钗让她嫁给薛蟠时那种拒绝的动作和表情,说明她默认了。
这一点还可以从后来的一系列情节中得到印证。
比如59回宝钗命丫头莺莺向黛玉要蔷薇硝,黛玉则要莺莺带话给宝钗说,她要同“妈妈”(指薛姨妈)一起去宝钗处吃饭,“大家热闹些”,此种话语,为过去所未闻。
以及62回袭人给黛玉送来一钟茶,没想到黛玉和宝钗在一处,袭人说谁渴了谁先接,她再倒去。
宝钗本来不渴,却当仁不让地首先接过那钟茶喝了一口,嗽嗽口,把剩下的半杯递给黛玉。
她的这种以老大自居的作法连袭人都感到不好意思,要再倒茶给黛玉,而黛玉竟毫不在乎地笑说,这半钟茶尽够了,心安理得地把半杯茶钦干。
这一不为历来研究者注意的细节正表明黛玉对钗正黛次方案的默认。
包括第64回黛玉作《五美吟》,以西施、虞姬、明妃、绿珠、红拂五个才色兼备而命运不济的女子为题,感到她们的“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
她为什么不以吕后、长孙皇后为题作诗,显然是她感到同这五个皆为侍妾的薄命红颜同病相怜之故。
第67回宝钗给众姊妹赠送薛蟠从南方老家带来的各种玩意儿。
“只有林黛玉的比别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使人想起元春端阳节赐礼时宝钗与宝玉相同的描写;黛玉得到宝钗所赠土物后,要和宝玉一起“到宝姐姐那边去”,宝玉还以为一起去谢宝钗,黛玉则说“自家姐姐,这倒不必”,泰然以次处之。
并且钗正黛次也为贾母所认可。
这在第58回贾母入朝随祭,把她喜爱的宝琴托咐给李纨照管,却把黛玉托咐给薛姨妈照管,薛姨妈搬来潇湘馆与黛玉同住,“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
而黛玉则对薛姨妈感戴不尽,一改以往宝姐姐、琴妹妹的称呼,呼宝钗为姐姐,呼宝琴为妹妹,尊薛姨妈为“妈妈”,“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贾母见如此,也十分喜悦放心”。“喜悦放心”就是认可。
宝钗未必认同钗正黛次,但对母亲的安排她也只有违心地顺从。
如第64回宝钗知道黛玉作了《五美吟》后,还未看诗,先教训黛玉说:“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红次之,其余诗词之类,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和名誉。”宝钗在此还是以老大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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