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你住的小区前,我去了一趟附近的士多,买了一包口香糖、一袋荔枝。”
女人靠在椅子上,整理着未干的头发。我注意到她青黄相间的指甲,那是再好看的女人也难以驾驭的颜色,但她例外。
“你们的小区有门禁,要刷卡才能进去,所以我花了几分钟翻了翻保安室前的值班表。”
我笑了笑,至少在这一刻,我已经确定了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
“理由你能猜到……保安来问我有什么事的时候,我问了他:‘李伯伯今天在吗?’”
最后一句话她用的是极标准的粤语。我稍作回忆,右手挎在椅背上,翘起一只腿,笑道:
“看来李建国今天没有上班。”
“对呀。”女人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
她的用意不难猜测。值班表上挂着的不仅仅是当日执勤的保安名片,她比对了这几天的值班表,挑了个今日没有上班的保安名字,为的就是假扮成他的亲属,以消除人类对陌生人的戒备感,她与保安对话时特意使用了粤语,原因亦如是。
女人最后的叙述也印证了我的猜想——一个相貌可人的年轻女孩,又是同事的远房侄女,从海外远归而来拜访自家大伯,又说着与自己一样的方言,小区的门卫几乎没有产生一丝怀疑,便主动帮她拎过行李、打开了小区的大门。而她则表示刚买的荔枝本想送给大伯,放久了会坏掉,转送给了门卫老王。
“我以先回哥哥家里,改日再来拜访为理由走进了小区,来到了你住的公寓门前……”
我抱着臂,不以为然地笑笑:
“你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这个小区的安保系统本来就很有问题,如果仅仅只是想要混进来的话,只要跟在有卡的人身后穿过闸门就行了,费那么多周章做什么。”
“哦?是吗?”
女人忽然往前凑了凑、靠在了桌子上,津津有味地盯着我,脸上满是恶作剧般的笑容:
“你猜猜我在你家门前做了什么?”
“还能做什么……”我下意识地呐呐了一句,旋即整个人都从椅子上窜起来:
“你不是吧?!”
那个女骗子的姿态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笑容越发狡黠。她显然也明白了我的意思,笑意盎然地点点头:
“是呀——”
话未说完,我已经窜了出去,径直跑到家门前,拧动把手猛地打开了门。
——门外的锁头换成了全新的。
一股荒唐的凉意从头顶灌进我的脚跟。
我僵硬地转过身,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趣味盎然地看着我的洋相,赤着脚,双手放在身后,眨巴着眼睛。
“嗯,嗯!”她装作老成、却又甚是俏皮地点了点头:
“看来时左才同学已经发现事情的真相了!”
我的太阳穴跳个不停:“你把口香糖塞进我家门锁了?”
“厉害!”她欣赏地冲我竖起了大拇指。
毫无疑问,先前我的想法天真至极——像她这种女人,怎么可能会做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假扮成门卫的远方亲戚,不仅仅是为了混进小区门里,而是为了彻底取得门卫的信任。而后,她又用口香糖彻底堵死了我家的锁头,造成锁头坏掉、开不了门的假象,再跑回保安室请求那个门卫的帮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连开锁师傅都是那个被这女魔头骗昏了头的门卫亲自请过来的。
仔细想来,甚至连她在士多买的那一袋荔枝都极为讲究。此时正是盛暑,荔枝的保质期根本没有一天,早在进来小区之前,她就已经盘算好了一切,要把荔枝送给门卫,利用“好印象”和“人情”光明正大地闯进了我的家里来……
“嗒哒——”女恶魔忽然把手伸进浴袍口袋,掏出了一把精致的新钥匙,双手递到我的面前。看起来不仅丝毫没有半分私闯民宅的愧疚,反倒有几分邀功的意思,像只摇尾乞怜的小狗。
“专门给你配的新钥匙哦!”
我嘴角疯狂地抽搐了一阵,接过那柄钥匙、揣进口袋,再伸出手:
“拿来。”
女人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
“拿什么?”
“备用钥匙。”
“什么备用钥匙?”
“别装傻了。”我瞪着她,冷笑了一声:
“既然钥匙都换了,你肯定也给自己配了一把备用的吧?”
“没——有——呀——”
她转过身,双手揣进浴袍。语气里没有半分真诚,摆明了就是胡诌。这个女人的城府简直就是一座万里长城。
我感到喉咙像被火烧,径自从她身旁穿过,走到厨房,拿起那瓶没开封的牛奶,上面贴着便签,是我的字迹:“别对嘴”。我暗笑自己是个傻子,随意地拧开了瓶盖,咕咚咕咚往嘴里灌了几口,黏腻的奶腥味沾满了咽喉,我皱了皱眉头。
“所以,你处心积虑调查了我这么久,精心筹备了这么一场闯门大戏,哄骗我去当什么狂言师,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忽然问道。
“嗯?”那个女人诧异地歪了歪头:
“我没有精心筹备什么啊?”
“是吗?”我回到椅子上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冲她抛去一抹足以迷倒万千少女的微笑:
“可爱的骗子小姐,你说的话,我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空口无凭。”女人撇了撇嘴,又走过来坐到我对面:“既然你觉得我是处心积虑调查过你的,那你就说说看嘛。”说罢,她又撑着下巴,冲我伸出手:“我也要喝。”
我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牛奶,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在那个女人愠怒的目光中淡定自若地擦了擦嘴,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你的布局里,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隐患。”
“你计划里的每一步,包括混进小区、赢取保安的信任、假装自己是业主家人、诱骗开锁师傅换锁,都是基于一个大前提下才可以做到的——‘屋子里没有人回应’。换句话说,如果当时我并没有在睡觉,一旦听到门外的响动,出来探查情况时,你所有的谎言都会不攻自破了。”
我抬起头,笑眯眯地注视着她,试图穿透她那浮夸而欢快的视线表面,寻觅哪怕一丝一毫的慌乱,此时的我和她就像是坐在一张棋盘的两端,进行着不为人知的心理博弈。而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面若桃花笑意盈盈的女恶魔,确实是我生平前所未见的劲敌。
我手指仍规律地敲打着桌面,继续说道:
“而以你心思的缜密程度,绝对不可能忽视这个巨大的前提。唯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你已经在事先调查过我的身世,对我的生活习惯了若指掌,才会知道我有睡眠极深,难以被吵醒的习惯。这也可以解释了为什么你一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因为你心里也很清楚,越是接近天亮,我就越有可能提前醒来……”
女人忽然双手抱臂,低下头来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来,露出一个非常得意的微笑:
“你从一开始就猜错了。”她笑眯眯地说:
“你说的那个‘大前提’根本就不存在。”
我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她继续说:“我也没有特意去了解你的生活习惯。”
我的眉头高高挑起。
她说:
“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排除你会中途醒来的可能性,我也并不担心你会在听到门外响声以后开门探查情况……因为解决这种情况的办法同样很简单。”
她顿了顿,说:
“只要亲你就好了。”
我愣在当场,讶异地看着她,思索了几秒,竟是完全没有理解那句话的意思。但她看向我的眼神竟坚定得令人心悸,仿佛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魔力。
我感觉自己是被她用一种蛮不讲理的方式震慑住了,她所说的“解决办法”在逻辑上根本没有一点可行性,莫名的恼怒攀上心头,我冷笑起来:
“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吗?真是既荒谬……”
“我会亲你。”
话未说完,那个女恶魔便迅速地将我打断。
她放在桌上的双拳紧握。态度笃定到了极致,我的大脑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我会亲你……
荒唐得可笑。分明是荒唐至极的说辞,但是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一股莫名的恐惧就已经浸染了我的整个胸腔。无论于情于理我都觉得那种无理取闹的方式绝对不可能防止她的演技被戳穿,但这种惶恐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柳烟视深吸了口气,沉声说道:
“时左才,你很聪明,甚至可以说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你拥有着常人所没有的逻辑思辨能力,拥有着上帝视角一般的冷静,你可以一直用第三人称视角来分析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也可以不带任何主观情绪地对所有事情做出最理智的判断。这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也是超越所有人的可怕潜力。但也正是因为你所拥有的这一份才能,使你陷入了自己制造的怪圈里,十年以来都没有任何变化,也无法改变你目前生活的困境。”
我沉默。她继续说:
“没错。我走进这个房间的过程和你刚才推理的分毫不差。但你所说的也仅仅是推理,是根据已有的结局和条件倒推再筛选出来的唯一合理的情形,就像是一台精密演算复杂公式的电脑。也正是因为你太依赖自己的逻辑思考能力,而忽略了最基础,也最重要的一点。”
我微微眯缝起眼睛与她对视,这个女人叙述时条理清晰有序,但脸上不再有方才那种从容不迫的表情,我甚至能从她紧握着的隐约发白的指节中感受到她异样的情绪。她抿了抿嘴唇,继续说道:
“时左才……你是人类,不是电脑。事件或许可以用电脑演算的方式来推理,但人心不能。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会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你只觉得我能够闯进你家是理所当然,却没有思考过其中最本质的原因。我为什么能够取得门卫的信任?是因为精巧的布局?是因为他觉得我长得好看?是因为我送了他一袋荔枝?”
这个叫柳烟视的女人,她所说的话如同世上最尖利的锋芒,深深地扎进我的内心深处,将我之前那严丝合缝、绝对完美的推理过程撕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我忽然意识到了那个最根本的问题:无论门卫对她的印象再怎么好,只要稍微换位思考一下,就会明白,那个保安绝对不可能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信任到那种程度,甚至主动找来开锁师傅帮忙撬锁,一旦发现她不是真正的屋主,门卫绝对要承担极其重大的法律责任。
我再次感觉到喉咙撕裂一般的干渴,出声时,声音也仿佛带点沙哑:
“你是……怎么做到的?”
柳烟视平静地看着我,慢慢说道:
“因为我是狂言师。”
我干涩地咧了咧嘴角,没有说话,等待着她的后文。单纯的这样一句话对我而言不存在什么震慑力,甚至会让我觉得说服力单薄得可怜。我觉得她会进一步解释。
但她没有。
那个女人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慢慢地低下头去。双手收回桌子底下,攥住了大腿上的浴袍。半晌的沉默过后,她抬起头来。
那一个瞬间,我如遭雷殛。
柳烟视的双眼里浸满晶莹的泪光。在朦胧泪光中我看见的是我曾经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再看见的东西,往常的十八年里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我浸透在那样的目光里生活着,像是无边无际的夜雾深处照射出来的晨曦。让曾经被无尽的阴郁包围着的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人生的色彩,在十年前那样的目光于世界上突然消散后,我堕进深渊。
但现在它又出现在我的面前。真实得让我感到刺眼,甚至是惶恐。就好像是周围灰白的世界被人拉开了窗帘,阳光肆无忌惮地蔓延向每一个角落,把每一扇窗每一道门都染上色彩,照出我赤裸而又丑陋的本相。
烟视慢慢站起身来,眼泪在她脸颊上不断淌下,她朝我走来,我僵硬地不知道该做出什么举动,直到她在我身前俯下身子,深深地把我揉进怀中,我始终无法恢复理智。
“哥哥……”
我清晰地知道那目光是爱。
我清晰地感受着那垂落在我肩膀上的泪水,温度是滚烫的。
我清晰地感觉着那在我怀里抽泣的身影,像是被雨打湿的雏鸟。
我能感觉到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好像在躁动起来,疯狂地牵扯着我的肌腱让我抬手去将她拥入怀中;我能感觉到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灵魂都好像在奋不顾身地破壳而出,要与她分享我所有的所剩无几的情感。
直到某一刻,最后一丝理智轻轻敲打着我的神经,我的脑海中出现了那样一段意识:
我什么时候……
……有过一个妹妹?
惊恐的情绪在胸膛炸裂,我奋力地将怀里的女人推开,巨大的反作用力甚至连带着把我自己摔到了地上。我疯狂地喘着粗气,像个癫痫患者般吃力地向后爬去,尽可能地远离那个叫做柳烟视的女人。仿佛她不再是雪国里摇曳的精灵,而是浑身血污、青面獠牙的修罗。
柳烟视摇晃着站定,将从肩膀滑落的浴袍提了提,揉了揉眼睛,再看我时,那曾让我魂牵梦萦的目光荡然无存。
“现在你知道狂言师是什么了。”
她负着双手,冲我俏皮地眨眨眼睛。她还在笑,她的脸上还挂着方才的泪痕,她竟然还在笑!
直到二十分钟前,我都一直坚信所谓的“狂言师”只不过是一帮自恃身份的江湖神棍,学了点坑蒙拐骗的技巧,利用语言的艺术来骗取人类的信任……直到她走上来,哭着抱住了我。
从那一刻起,十年以来我一直固步自封、苦心经营的现实就仿佛被一只榔头轰得粉碎。
那不是演技。
再完美的演技也会有瑕疵。
没有人能够将不属于自己的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
除非那是真的。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苏秦的男人。他读书很刻苦,意志也很坚定。那个年代是个乱世。他立志要成为最伟大的谋士。”
“但现实是残忍的。叫苏秦的男人带着满腔的志气在世界各地游历了很多年,花光了身上的所有盘缠,但还是一无所获,没有一位国王愿意听他说话。”
“当他狼狈邋遢地回到家里时,亲人们都厌恶他。父亲埋怨他浪费时间,母亲问他为什么不去种田。没有人在乎他的理想,也没有人想知道他往前几年的经历。”
“苏秦很绝望,也无能为力。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理想。他已经三十岁了。一直做梦是会死的。他忍不住开始想:也许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我本来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国王们需要的不是诚挚的建议,他们需要的是弄臣。憧憬光芒的蛾子扑向烛火就会死掉,他生来就只能当蛾子,他能成为蛾子以外的生灵吗?他想。”
“之后的一年里,苏秦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会在乎。国家和国家之间的战争还在继续,人们照旧生活。”
“直到两年后,一个叫燕的国家里,忽然出现了一名叫做苏秦的谋士。他的衣着得体,谈吐也很有气质,燕国的国王很欣赏他,这个叫苏秦的男人受到了重用。”
“在之后的几年里,苏秦又接连去了不同的国家,游说每个国家的君主,君主们都采纳了他的建议,联合起来成为了联盟,而苏秦也被同时封为了六个国家的丞相,成了天底下最光鲜的谋士。”
“后来有一天,苏秦大丞相驾车路过一个偏僻的乡村,两个在田边耕地的农夫看见了他的车队。一个农夫说:‘看,那个苏秦丞相,长得像不像村头老苏的儿子?那个穷酸书生好像也是叫苏秦吧。’”
“另一个农夫想了想,笑了。他说:‘只是名字和样子有点像而已,他们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人呢?’先说话的农夫也笑了,他说:‘确实是这样的,苏家的那个书生又穷酸又迂腐,气派和这位丞相一点都不一样呢,一定不是同一个人。’”
叫做柳烟视的女人,把这样一个离奇而又古怪的故事,用童话般的口吻向我娓娓道来。末了,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历史上有关于狂言师的、最早的故事。但它也仅仅是一个故事而已,它的真假并不重要。我想要告诉你的是,狂言师从来都不是骗子。”
她顿了顿,轻声道:
“骗子只是骗子,但狂言师……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我一言不发,表示默认。我曾在很多年前钻研过心理学,看过很多有关精神病的案例,自然也知道“协调性多重人格障碍”的存在,正常的多重人格患者每个人格之间都有着独立的经历和记忆,并不能够彼此共享记忆,但协调性多重人格是绝对的例外,他们的每一个人格之间都能够自由地交流,甚至是通过协商的方式共享一具躯体……至于能够主动创造一个虚拟人格的人,更是闻所未闻。
所谓的狂言师,就是一群将梦想具现化的疯子。他们将一个完全由自己捏造性格和经历的灵魂拉进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为了达成某些目的,和魔鬼订下了契约。一想到那个叫做柳烟视的女人身体里真实地存在着一个“我的妹妹”,我就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这个女人,为了让我相信狂言师的存在,不惜用上这种违背了人性的方式,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献祭了一半的灵魂……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些事情,你也许不感兴趣。我也知道,单凭这些不可能说服你成为狂言师……”柳烟视坐回椅子上,双手握成拳并放在膝盖上,青黄相间的指甲扎进肉里:
“所以,接下来……我会向你坦白——以一名狂言师的身份。”
说到后面一句的时候,她的脸上似有些自嘲,我仿佛能看见她眼里的悲哀。
“时左才……你知道你的养父母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我的心脏骤停了一瞬。
柳烟视继续说道:
“2007年三月,南科大学内网的学术论坛上,发布了一篇关于古籍研究的文章,撰写者是南科大的历史系教授,时盛年。”
我没有说话。
“论文的内容很普通,无非是对几个朝代的历史文献作出了些许归纳总结,在文章结尾,对于人物与时势的关系作了一些思考。这篇论文在发表以后并没有在学术界造成多大的反响——事实上,仅仅一个星期后,它就沉进了南科大学术论坛的帖子深处。”
“这件事情,本不该掀起任何波澜。直到半年后,一名企业媒体的撰稿记者在网上搜寻资料时,无意间地翻到了这篇论述历史时事的文章。那名记者本也只是半吊子水平,对历史一知半解,却偶然地从论文里发现了一些很奇怪、也很有趣的细节:论文里面很多关于重大历史事件的叙述,似乎都和当时某些不怎么出名的历史人物有关。时盛年教授还列举了不少详实的资料作为佐证……记者当然不会在意这篇文章的学术意义,但他发现了其中的商业价值——他将这篇文章的许多内容拆分开来,断章取义,摘选了其中比较猎奇的部分,取了一个非常显眼的标题,将其发布在了新闻网站的娱乐版上。”
说到这里时,柳烟视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胸膛似在颤抖:
“按理说,这种哗众取宠的新闻,读者们哪怕看到了,也只是笑笑就忘了,根本不会有人会在意……但是,接二连三的偶然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串联了起来……先是一名在微博上名不见经传的编剧转载了这篇新闻,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然后是名气颇大的大学教授,甚至是一些历史学会的权威人物,乃至于学术界的泰斗……越来越多有影响力的人物发现了这篇文章,加入了讨论,提出自己的观点和意见佐证其中的论点,整个事件如同星火燎原一样越传越大,到了后来,甚至有人发现论文里重点描述的那一类人,似乎也在以同样的方式存在于现代……”
我忽然冷笑了一声:
“然后是07年12月,那场牵连了近百号人的商企贪腐大案,是吗?”
柳烟视整个人都不自觉地颤了一颤,沉默着点点头。
“你想说的,无非就是那场案件里被逮捕判刑的上百号人,其实都是中国现存的狂言师,对吗?”我淡淡道:“所以呢?这整起事件,跟我有什么关系?”
柳烟视慢慢地摇摇头,过了很长时间,才好像用出很大的力气、发出了很轻的声音:
“那一场‘大清洗’,被称之为狂言师的末日……我的父母被枪毙的那一天,刚好是我的七岁生日。”
“所以呢?”我的声音僵硬得没有一分情感,我甚至没有抬头去看桌子那头的女人:
“你想说明什么?你的父母被害死了,这一切的导火索是我养父写下的一篇论文。所以你来找我当狂言师?这一切有什么因果关系吗?你要找我复仇吗?你现在要动手吗?你的口袋里不是有防狼喷雾吗?”
“你还不明白吗……”直到这一刻,我才从这个女人的话语里感受到了真正愠怒的情绪。她的声音里隐约带上了鼻音:
“这件事情怎么可能会那么巧合?你真的觉得你的父母是有意害死全部狂言师的吗?你真的觉得你父母的那场车祸是意外吗?时左才……你还不明白你养父给你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时盛年先生他……他也是狂言师啊!”
“我知道。”我迅速地回复:
“我都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左才是吗?旁门左道的左,是吧?你的意思是我的养父母收养我就是为了把我培养成狂言师对吧?你想说的是这场牵连上百人的大清洗的主导者根本不可能是我养父是吧?你想说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是吧?这些我都知道。烟视同学,在七八岁就成为孤儿的人不止你一个,你会想要去调查的事情,我也有调查过,大家都知根知底,你我都不是傻子,对吗?”
我终于抬起头来,迎上柳烟视凝固在脸上的讶异眼神,和她微红的眼眶。
我的心底一片冰凉,灵魂越是平静,身体就越是放松——我甚至站起身来,懒洋洋地敲了敲僵硬的后颈,不带任何情绪地笑了起来:
“你说的我都明白,你的心情我也能够理解。但是事到如今,你再告诉我,你大费周章从国外回到这里,为的就是拉我入伙、为的就是觉得你和我一道作为十年前那场案件受害人的子女,应该同仇敌忾去寻找幕后黑手复仇的话,我只能说……”
“你真是太天真了。”
桌子对面的女人定定地盯着我,泪水盈在眼眶深处,死都不肯眨眼,也不说话,好像要逐渐冻成一座冰雕,但我的语气比冰雕还要冷漠:
“柳小姐,你很聪明,甚至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前面你说过,我是一个绝对理智的人,有时候甚至会被理智本身所误导——这句话,我也同样还给你。因为在这一点上,我们是截然相反的。你太看重人心,所以你自己也被所谓的人性所束缚了。你可以嘲笑我这十年来一直像只缩头乌龟,躲在房间里过着毫无意义的人生,那我也反问你:你不也是一直都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吗?”
我的话像是戳到了柳烟视的痛处,她的身子轻轻一颤,看起来摇摇欲坠,若是让旁人看见,或许真的有那么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但此时此刻的我不为所动。
“以你的聪明才智,你不可能不知道那一次的大清洗意味着什么。能够使用那么大的能量,制造那么多的巧合,你真的觉得是凭个人能够做到的吗?我想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十年前在新闻里看到警方介入那起事件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了。这涉及到的就是一个最纯粹也最本质的问题,狂言师……或者说两千年前的纵横家,一千多年前的方士,几百年前的谋士、权臣,其实都是一样的东西,言语能杀人,同样也能误国。若是正逢乱世,像苏秦那样借机上位的比比皆是,领导者也需要那样的人才,但是现在已经是公元两千年了,你明白我意思吗?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你口中的狂言师所拥有的能量要比以往的时代恐怖千倍万倍,单单是凭借舆论就能够给整个社会架构造成极端恐怖的影响……你觉得,有哪个国家会允许这样的人存在?”
柳烟视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像被抽干了灵魂。我长长舒出一口气,盖棺定论:
“这十年来,你一直被自己的仇恨所蒙蔽,寻找着那不存在也莫须有的幕后黑手……我也许能够明白你的心境,换做是我,或许也只有那样才能让我找到坚持活下去的希望。但是其实你一直都很清楚,不是吗?你也是,我也是,我们都没有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只不过我选择了原地踏步,并乐在其中;而你,在带着所有的希望朝着虚假的目标全力冲刺,并且在内心祈祷着某一天自己能在那种状态下死去——像是扑火的飞蛾一样。”
“对此我只想说,是时候该醒醒了,一直做梦……是会死的。”
我没再看她。自顾自地伸了个懒腰,穿好拖鞋。
“勇者斗恶龙的过家家游戏已经结束了。我想,过完今天以后,我们最好再也不要见面……你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这个人。”
走到廊道,我顿了顿,闭上眼睛:
“友情建议:我现在要回卧室报一下警,顺便睡个回笼觉。在公安来找我做笔录之前,是用你的防狼喷雾杀死我,还是收拾行李回家休息,随你的便。”
“是吗?”
正当我抬起脚步、头也不回地走进廊道时,柳烟视轻飘飘的声音在我耳后响起。
我皱皱眉头,转过身去,看到柳烟视不知什么时候也转了过来:她像是骑着小马一样反坐在椅子上,下巴抵在靠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脸上果然挂着两道泪痕,看起来有些可爱。
“是吗?”她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脸上的表情竟看不出悲喜,以至于我无法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心中隐约觉得怪异。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她眨眨眼睛,稍微歪过了头。
“什么意思?”我有点愣住了。
柳烟视竟然笑了起来。她的脸上还带着泪痕。她竟然笑了起来!
“果然……我一直都觉得咱们好像呢。”那个女人吸了吸鼻子,说话时还带着浓浓的鼻音,眼睛却弯得很好看,像是在说话。我心中的怪异感觉已经转变成不安了。
“我也是,你也是。越到关键的时候,就越喜欢口是心非的。”烟视伸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看起来像个刚哭了鼻涕的小孩子。一阵莫名的恐慌再次渐渐漫上我的心头。我忍不住问: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烟视又眨了眨眼: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我还未回应,她继续说:
“如果真的是这么想的,为什么不用原来的你自己来跟我说这些呢?”
一道惊雷在我脑海深处炸裂。那股不属于我的、剧烈的恐慌感觉在一个呼吸间占据了我的全部意识。
那个叫柳烟视的女人,眨眨眼睛,问道:
“说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啊?”
“……时左才二号先生?”
注释:
女祭司(塔罗牌)
牌面解读:一个聪明的人或者女人,可能作出一个好决定。这个圣洁的女祭司,端正的坐着,手中还拿着一卷书,证明她充满智慧,放心交给她去决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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