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台那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和哭声,捂着耳垂的女生被几名教官钳制住双手,拼命地叫喊着挣扎着,脸侧一片血红,戴着眼镜的教官拿着一枚刚扯下的耳坠在阳光下仔细观察,吊坠闪烁着光。
还在跑步的学生们很快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又有一名女生步伐踉跄,接近跌倒之际,一只健壮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
“三呼一吸,跟着我跑。”
方常认真地看着她。那名女生眼神闪躲地望了望看台那头,甩开了方常的手,嗫嚅着说了声“谢谢”,又默默地跟在方常后头继续跑。
方常又转头望了一眼看台附近,拳头紧握。
“冷静点,方常,咱们帮不了这么多人。”
樊磊跑到方常身旁再次提醒。
方常望着前方阵型溃散的队伍,每个还在跑步的人都像是行尸走肉。他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那头的女生已经被按在瓷砖看台上,有人抽出了戒尺,操场上回荡着凄厉的哭声。
梁教官对戒尺惩戒的环节兴趣缺缺,他自认为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在亢龙书院执教七年,早已不似这些刚来的教官粗暴蛮横。
他致力于用更加有趣的手段来对付这里的学生——尤其是破零班。
他相信,比起肉体上的折磨,精神上的恐惧更能够摧毁一个人的心智。
他走到一旁,蹲在操场旁边,叼着根烟,眯缝着眼睛笑眯眯地观望着正在跑步的学生们,似是一头狡猾的豹,寻找着自己的猎物。
他留意到队伍的中段慢慢稳定了下来,因为有方常在带领那帮身体素质不佳的学生跑步——他记得那个叫方常的以前是体育特长生。他的眼底泛起一丝冷意。
而队伍的后头,除却女生之外,便是一些比较瘦弱,又或者比较肥胖的男生。
唯一的例外是一个小孩。
年纪在十三岁左右,身躯瘦弱得像是火柴,脸上手上满是伤痕。他在倒数全班倒数第二的位置,紧抿着嘴唇,面如金纸。
因为他不爱说话,所以班里的人都称呼他“哑巴”。
没有人喜欢哑巴。教官如是,学生亦如是。
这一队已经和大部队落了大半圈,很快就会被前头的学生从后面追上,想来那三十次戒尺是免不了的了。
梁教官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看台那头有教官走过来。
“干嘛呢,老梁?”
梁教官叼着烟头,自顾自地做了几个热身的动作,平静地说:
“找点乐子。”
“又来?”那教官司空见惯地笑笑:“真有你的。”
梁教官也不说话,慢慢走到跑道上,蹦了蹦,热身完毕后,一个躬身,猛然发足冲刺,朝那支速度最慢的学生队伍冲去。
暴躁响亮的皮鞋声在跑道上响起,最后面的几个学生闻声扭头,看见如猎豹般奔来的梁教官,皆是惊叫出声,如受惊的鸭群玩命狂奔起来。
显然这一幕已不是偶然。破零班的学生们都清楚梁教官其人的恶趣味——他总喜欢玩些这样的伎俩——在学生跑到一半时忽然加入追逐,被他追上的学生,绝对免不了一顿惨无人道的暴揍。
谁都不想成为替罪的羔羊。拖着沉重的步伐不断加快速度,就连肌肉抽筋也不敢停下。
这群学生很清楚,他们必然跑不赢梁教官。
但也没必要。
只要跑赢别人就好……只要不是在最后一个就好。
从这一刻起,仿佛追逐他们的魔鬼不再是亢龙书院的教官,而是自己身旁的几个同学,只要稍微慢过他们一分,都有可能面临痛苦的折磨。跑在最后面的女生面色涨得通红,倒数第二的小男生踉踉跄跄,仿佛随时都要摔倒。
看台那头传来尖锐的口哨声,有人在叫好。
梁教官狞笑着,再次加速。
感受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队列最后头的女生快要哭出声来,偏偏气喘个不停,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谁知梁教官却从自己身旁一闪而过,径直一个猛扑,将自己身前不远处的“哑巴”扑倒在地。
她来不及诧异,带着满脑子劫后余生的庆幸,头也不敢回地继续往前跑。
小男孩“哑巴”受不住脚,整个人朝前扑倒,下巴被磕出了好几个印子,一下子头脑昏花,视线霎时黑了一片。
只能听见从耳便传来的喘气声,带着笑声。
“维寅同学,有没有想我啊?”
“哑巴”痛苦地仰起头,张着嘴,偏偏双手被钳制反压在了背后,梁教官用一只膝盖从后面抵住他的双手,一只手臂卡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捏起他的下巴。
他温柔地说:
“维寅,你怎么这么不懂老师的心呢?”
“老师要找你的时候,你怎么能跑呢?坏孩子……”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老师箍得太紧了吗?”
“老师下次对你轻一点好不好,你说话呀。你看你,你都受伤了……”
“哑巴”脸上的旧伤混夹着刚刚摔倒的新伤,有淡淡的血流出,满是灰尘。梁教官毫不介意地凑近了去,伸出舌头,陶醉地在他脸上的伤口舔了一道。
哑巴紧闭着眼睛,喘着粗气,咬着牙关,拼命用指甲抠着他的手臂,无论如何也挣不脱梁教官的束缚。
“够了。”
一道冷漠的声音自身后传出。梁教官皱起眉头,转过头去,来人正是跑了一圈回到此处的方常。
方常的拳头紧握着,神情严肃。
“方常……你疯了吗……”
樊磊气喘吁吁地冲上来,拉着方常的手臂,对着梁教官赔笑:
“老师,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这就走……方常?!”
方常这次不再理会樊磊,猛地甩开了他的手,裸露的健壮有力的手臂上青筋暴涨,一步一步地朝地上的梁教官走去。
梁教官眯缝着眼睛,撒开怀里的哑巴,哑巴如破水泥袋子般瘫软在地上。他站起身来,两人对峙,距离不过半米。
方常约有一米八五,比梁教官还要高出半个头,气势上丝毫不弱于他。
梁教官冷笑着说:
“怎么?方常。你还想要打老师吗?上次吃的龙鞭还不够是吧?”
方常没说话,拳头握得越来越紧,终究还是没有出手。
一阵沉默。
梁教官双手环抱在胸前,微微仰着头:
“你可别忘了,现在是体训时间,你不跑完20圈,就等于是违背师长命令,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违背校规的后果吧?”
“方常!”樊磊着急了。又喊了两声,拉不动他。咬了咬牙,朝梁教官鞠了一躬,一言不发地回到跑道上自顾自跑了起来。
方常没理会梁教官,视线移向地上的“哑巴”。
他不喜欢哑巴。
尽管他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在破零班里被所有人孤立,受尽欺凌。、
但他并不同情。
因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哑巴”冷漠得不近人情。
他曾听说过“哑巴”撞见宿舍的舍友在房间里用玻璃割腕自杀,而哑巴只是沉默看着,无动无衷的事情。
不管年纪再小,作为一个男人,也该有自己的血性。
坚守自己的道德准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该有的品质。这是方常的想法。
所以他不喜欢哑巴。
他忽然开口:
“李维寅,你不站起来吗?”
梁教官愣了愣,转过头去。看见地上的哑巴一动不动,他又笑眯眯地转过头,打量着方常。
方常继续说:
“李维寅,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是个男人,你就站起来,做你该做的事情。”
“该做的事情是什么?方常同学?”梁教官语带讽刺。
方常没理会他,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哑巴:
“李维寅!你别他妈装死了,站起来!”
说完,地上的哑巴终于有了反应。他的身子颤了颤,似是从窒息中稍稍恢复了意识,他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又吃力地、极缓慢地站起身来。
梁教官微微皱了皱眉头。看台那头的教官们也意识到了这边氛围的不妥,远远地围了过来。方常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李维寅身上,带着愠怒的眼神渐渐化作惊诧。
——李维寅站起身来。
然后,摇摇晃晃地,头也不回地,往另一边走了。
方常拳头的关节顿时咔咔作响,迈着大步走过去:
“李维寅!你真他妈不是个男人!你他妈活该……”
话未说完,他已经被一众教官淹没、包围,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顿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
“不遵守纪律,不尊重师长,顶撞教官,再怎么说,至少也得打个三十下龙鞭吧?”一名教官慢悠悠地走上前来:
“你说对吗?梁教官。”
梁教官冷笑着说:
“别漏了说脏话这一条。”
“对。”那教官笑着说:
“活该这群垃圾被丢进破零班。永远都学不会遵守规矩,简直蠢得可笑。”
“兴许这帮孩子以为自己能做个正常人是一件很伟大的事。”
梁教官意味深长,带着嘲讽地说了一句。说罢,他也不再看那在地上被围殴的方常,转过身去,眯缝起眼睛,饶有趣味地看着独自回到跑道上的哑巴。
那个消瘦的身影摇摇晃晃的,看起来很是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