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扶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正是晚上八点的时分,亢龙书院校园各处的广播响起清越的歌声,是李叔同所作的《送别》。
这歌声意味着考德的时间到了。
洗漱完毕的学生们会陆陆续续从宿舍楼里走出来,到操场上集合,进行考德。
在女生宿舍,一个满脸迷茫的小女孩被谭苒牵着走向操场。
在操场的另一头,唯一一个男女混读,也是最格格不入的破零班,早早地便到了。
这是每夜都会有的,属于全校师生的集会。
尽管其中并没有多少温馨可言——用上《送别》来做考德开始的铃声,更是对“国学”的一种讽刺。
往常的考德仪式会由山长刘兵虎亲自主持。
但今夜山长没有站上主持台。
事实上,整个操场的学生们议论纷纷,没有人知道山长和几名相对德高望重的教官此刻的去向。
山长不主持考德了,这是近几年来都不曾见过的事情。
“
天之涯
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在远离操场,远离教学楼的另一头,一间间禁闭室的深处,传来男人的哼唱声。
恶魔先生在跟着唱《送别》,调子不准,听着很随意,也很轻挑。
他正在打扫房间。
他打扫得很细致,看起来心情很好。就像是在一个晴朗的假期,偶然兴起般地在家里做了一个让人神清气爽的大扫除。
尽管现在并不是晴天。江西早已入了冬,天寒地冻。
而这里也并不是他在广州那温馨的家。
这里是他和闷油瓶住了三天的那间“烦闷解脱室”。
他走出烦闷室,从王教官睡的那张单人床边上取了笤帚和簸箕,把烦闷室地上的粪便扫了起来,重新装进粪桶里。又从隔壁的教官厕所里找到了拖把,打了一大桶水,将烦闷室的地板拖了三遍。
他从地上捡到一副眼镜。是梁教官的。他哼着小曲,随手把眼镜的镜片摘下,揣进裤兜里,又蹲下身去,将空荡荡的镜架放到梁教官的领子里。
梁教官还卧在烦闷室的角落一动不动,身上满是粪污,完全失去了意识。倘不是还有呼吸,看上去与死人无异。
把清洁的工作做完,他畅快地伸了个懒腰。又走去教官厕所打了桶水,将自己身上大致洗了洗,擦干,换上王教官留下的衣服,回到王教官的床边坐下,翘着二郎腿,喝了一口还留有余温的速溶咖啡。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桃花眼底流露出惬意而自在的笑容,看了一眼被丢在桌子上的手表,轻轻念叨:
“以一个裸男狂奔的速度来计算,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他拿着戒尺绞晕了梁教官后,只对那王姓教官提出了几个非常简单的要求。
把衣服脱光。把钥匙留下。
然后,去叫人。
恶魔先生抿了口咖啡,慢悠悠地往烦闷室里走,他走进角落处,把昏迷不醒的梁教官拖了出去,将烦闷室的门关上,摸索出那一串钥匙,坐在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大致丈量了一下外面光照的位置,在墙上用钥匙钻了一个浅浅的孔。
然后在孔的右边又打了一个浅浅的孔。
在右边又打了一个。
然后,扭转钥匙的方向,划了一条横线。
恶魔先生做得很认真,像是在画画。他嘴上还在哼唱着:
“
天之涯
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当山长刘兵虎纠集了十几个教官急匆匆地赶到禁闭楼最深处时,每个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完全震惊到了。
仍然昏迷不醒的梁教官躺在了看守员的单人床上,将床单染得满是污渍,颈间还有血水在淌下。
铁栅栏的门紧锁着。
那个叫做时左才的学生,赫然正盘坐在栅栏门前,神态自若地喝着咖啡。
这间原本脏乱不堪的烦闷室,竟然被他打理得非常干净——他甚至还有心情把外面成套的办公桌椅都搬了进去,里面俨然被改造成了一副私人办公室的景象。
刘兵虎的神情渐渐变得铁青。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教官:
“去把门开了。”
几个人涌向栅栏门,用力拉扯了一番,才发现门锁已经被重新锁上了。他们四下望了一番,才听见一串钥匙晃荡的声音。
“你们是在找这个吗?”
他笑眯眯地问。
众人一阵沉默。谁也没想到,这个家伙拿到了一串可以打开整个禁闭楼每一间烦闷解脱室的钥匙,却竟然是用来把自己关进了烦闷室。
最后,还是山长刘兵虎最先发问了: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反锁在里面?”
“这还用说吗?”恶魔先生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
“我怕被你们打啊。”
每个听见这句话的人都忍不住汗如雨下。就好像是听见了一个逊到不行的冷笑话——偏偏那个冷笑话还是事实。
刘兵虎说:
“就算你把自己关在里面,我们也能把你揪出来。”
恶魔先生笑着说:
“那你揪啊。”
刘兵虎面色变冷,冲几个人使了个眼色,几名教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人嗫嚅着说:
“山长,当初建这烦闷室,您自己说了要按特级牢房的标准来造的,咱们这手头压根没有能打开门的工具呀?”
刘兵虎闻言愣了愣,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尴尬地干咳了两声,又对时左才说:
“别以为你把自己关在里面就可以平安无事了……你迟早会有不得不出来的时候。”
“你当然有一百种办法把我逼出来。”恶魔先生笑嘻嘻地说:
“但没必要,我自己会出来的。”
“你……什么意思?”
“按照你们亢龙书院的规矩,新入校的学生不是要关七天禁闭吗?”恶魔先生真诚地说:
“恰好,我其实是一个非常喜欢遵守规矩的好孩子。所以就算你们不打算关我七天,我也会先把自己关满七天再出来的。”
“山长!这个人是个疯子吧?”
刘兵虎额头渗出冷汗,低声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
说完,他又看向时左才,问: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啊?什么意思?”恶魔先生无辜地眨眨眼睛。
“如果你只是想被关够七天,为什么要袭击教官,你不知道袭击师长在亢龙书院是重罪吗?会被打龙鞭的。”
“那我也没办法啊。”恶魔先生耸了耸肩:
“你们这环境太差了,根本不像是人待的地方,我改善一下自己的居住环境,有错吗?”
十几号人又被他呛得无话可说,每个人心底都有个荒唐的念头油然而生:
感情这家伙是过来度假的?
“劳驾。”
刚沉默一阵,刘兵虎又听见杯子碰撞声,那名字叫蓝思琳的学生又从栅栏门里伸出一只空荡荡的陶瓷杯子,放到地上,笑眯眯地说:
“那边墙上插着个热水壶,帮我装杯热水好不好,各位老师?”
刘兵虎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白。众教官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知道此时此刻该有何反应。恶魔先生又撇了撇嘴,“嘁”了一声。
“小气鬼,交这么多学费都不舍得让人喝口水。”
刘兵虎感觉一股子怒气直冲脑门,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他冷冷地瞟向身旁的教官:
“给他装杯热水。”
“啊?山长……这……”
“照做。”他压抑着怒气,喊了一遍。
教官不明就里,却也不敢违抗命令,悻悻然走上前去拾起地上的热水杯,恶魔先生还不忘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道了声谢谢。
将热水装好,透过栅栏门递给他以后,刘兵虎才又冷漠地出声:
“这是你最后的伙食了。什么时候想出来了,再考虑给你吃的东西吧。”
“不用麻烦了。”恶魔先生笑嘻嘻地转身指了指被搬到烦闷室里的那张办公桌,上面赫然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吃零食。
“我从你们教工职员室的储物柜里搜到的,挨个三五天也还凑活。”
刘兵虎气得浑身发抖,怒目圆睁,转身看向周围的十几名教官,里面一人畏畏缩缩地走上前来,赫然正是那先前在校园里裸跑了一大段路通风报信的王教官。
“校长……那些是我的零食……”
刘兵虎猛然抬手狂拍他脑袋:
“吃!吃!吃!就知道吃!怎么没吃死你算了!还有!我都说多少次了!叫山长!山长!不是校长!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王教官被刘兵虎追得抱头乱窜。整个烦闷室里俨然一副闹剧景象。蓝思琳看得津津有味,转身抽了张椅子,拿了包薯片,坐在栅栏门前惬意地翘起了二郎腿。
过了一阵,刘兵虎终于是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他恨恨地扫了一眼栅栏里不断眨巴眼睛的蓝思琳,留下一句“三天后他再不出来拿水枪灌他”,便愤愤然拂袖离去。
众教官又是一阵发蒙,下意识地望着蓝思琳,蓝思琳猛地踢了一脚栅栏门,狐假虎威:
“都愣着干嘛?没听见你们老大说的吗?做你们该做的事去,走走走走走……”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