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大课上到第三节,换到教师主任,也就是谭苒的宿管老师孙善利来教课。
孙善利便是那天夜里踢开浴室门,揪出昏迷的顾玲玲,打了谭苒十下戒尺的孙老师。
她本身是中专毕业,学识不怎么样——好在教大课并不需要什么学历,只不过是拿着专门的教材照本宣科,监督学生们朗读背诵,再适时抓几只出头鸟解解心头之恨,杀鸡儆猴。
谭苒照例从桌肚里翻出了几本教材书。
《中华德育》。
《最伟大的爱是感恩》。
《现代孝子经》。
《谦虚是大爱》。
许多书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冷门书籍。原因很简单,这些大部分的教材书,撰写者一栏填写着的,都是刘兵虎的名字。
这个连中学都不曾毕业的山野村夫,在去了帝都北漂归来之后,便摇身一变,化作了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这些琳琅满目、乱七八糟的书籍,都是他光彩照人的履历。
有心人若是在网上搜索他的名字,还能看见非常详尽的宣传词条。编辑者穷极文字夸赞刘兵虎重振国学的高远志向,对亢龙书院内里的真实状况只字不提。
这个年头,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靠钱和打点关系解决的。如果解决不了,只能说明你的钱还不够。
教室里的气氛很是压抑,没有人说话。
每个人都在安静地等待孙善利到来。
亢龙书院的老师往往不像老师,更像是暴虐无道的狱卒。而孙善利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最常说的话是:
“学再多东西有什么用?你们连最基本的道德良知都没有,被罚也是活该!”
在她一节大课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一名学生受罚,便已经是天大的奇迹。
可是这里是亢龙书院,这里最不盛产的就是奇迹。
学生们压抑,是因为他们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受罚的人会不会是自己。这种感觉,犹如头顶上悬着不知何时坠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不多时,门外传来蹭蹭的脚步声。
当那只熟悉的短高跟鞋踏进门槛的瞬间,班长便如触电般站起身来,倾尽全力喊了一声:
“起立。”
“老师好。”
晨曦班的问候声如洪钟。
“坐下。”
孙善利站到讲台边缘,推了推眼镜,居高临下地环顾了一眼座位上的学生,确认没有人缺席之后,才清了清喉咙:
“今天,在开始上课之前,有两件事情要通知你们。”
在座的每一个学生都是心下一凛。
经由孙善利之口的通知,往往不是什么好事。
“第一件事……再过两天,就是学校安排家长探班的日子。”
学生们纷纷低下头来,没有人敢说话。
孙善利面色不善,不断环顾着四周,每个人都在尽力避免与她眼神交接。待压抑的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她才又开口。
“规矩,你们都懂。要做点什么,你们心中有数。如果有新来的学生,不明白要做什么的,大可以找老生了解一下。”
“到时候,教官们会跟着来探访的家长,你们说的每一句话教官都听得见,不要试图浑水摸鱼。也别想着能让家长把你们带出去。你们可别忘了……亲手把你们这群糟心货送进来的,就是你们的亲爹亲妈!”
“如果我管教的班里有谁犯了事的,一律加倍处罚,外加关烦闷室处置,明白了吗?”
教室里响起一片闷闷的“知道了”。
孙善利猛地一拍桌子:
“你们都是什么态度!”
有人迅速反应过来,识相地大喊了一声:
“明白了,孙老师!”
“明白了,孙老师!”全班也立马跟着重喊了一遍。
孙善利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又清了清嗓子。
教室里迅速安静下来。
“至于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是关于处分的事情。”
学生们的心弦再次绷紧。仿佛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摇摇欲坠。
孙善利微微眯缝着眼睛,微笑着说:
“不过这一次,处分的不是学生。”
教室里忍不住一阵哗然。人群中,谭苒微微抿着嘴唇。
“这一次,犯了错的人,不是学生。”
孙善利微微抬起下巴重复了一遍,语气冷漠。
随后,她又扭转过头,望向教室门口。
“进来吧。”
在众目睽睽中,低着头,握着手,小心翼翼踏进教室门口的人。
是新来的于珍老师。
学生中有人发出惊呼声,到处都是小声喧哗,交头接耳的声音。
谭苒在看见于珍的瞬间,睁大了眼睛。顾玲玲听不见,但从她的神情中隐约意识到了事态不太对,犹豫着伸手去握住谭苒的手。
谭苒的手下意识把她抓得很紧。
于珍慢吞吞走到孙善利身旁,低着头,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看不见表情。
孙善利直勾勾地看了她几眼,这才转过头来,深吸了一口气:
“有一件事,我已经重复过,强调过无数遍了:规矩就是规矩。在亢龙书院,遵守规矩是一切的根本。”
“什么是规矩?学生犯错了就要受罚,受罚了才能反省,这就是规矩。”
“但是,就在昨天晚上,有人告诉我,她在学校安全楼道,撞见了于珍老师在偷偷地给被打了戒尺的学生上药。”
学生们再次喧哗起来,孙善利暴躁地喊了一声“安静!”。
“学生违背规矩,是无礼。老师违背规矩,是明知故犯。身为学校的管理层,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无论是谁犯了错,学生和老师都要受罚!”
孙善利越说越激动,语气慷慨激昂,到了后面,甚至猛地拍了一下讲台,无论是台下的学生,还是站在一旁的于珍老师,都是忍不住肩头一颤。
谭苒感觉心里像火烧,愧疚的感觉像无数只蚂蚁在胸膛里爬来爬去。顾玲玲的手被她无意识捏得生疼,可顾玲玲一句话也不敢说。
“但是!”
孙善利话锋一转:
“在弄清事实真相之前,我也不能直接就这样惩罚于老师。”
她走下讲台,开始在过道之间踱步,慢慢地说:
“直到现在——我也还没有查出来,让于珍老师涂药的学生,姓甚名谁。你们的于珍老师,好哇,是个讲情义的老师。但是呢,规矩就是规矩,老师不该给受罚的学生涂药,受罚的学生也不该接受老师一时迷途的所谓‘好意’,既然这位善良的于珍老师不愿意让她的学生受罚,那我也只能用这种办法。”
“于珍老师上的是你们晨曦班的语文课,认识的学生不多,被涂药的学生肯定就在你们当中。如果那个学生还算识相的话,现在就站出来,与于珍老师一起受罚。否则的话,我就只能让于珍老师代替她来受罚了。”
教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紧张的气氛凝聚到了极点,每个人都在不安地东张西盼,谭苒紧握着拳头,指甲快要嵌进手心里。
孙善利环顾着四周,打量每一个学生的面庞,脸上的冷笑意味越来越浓。
“没有人敢站出来,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
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
于珍慢慢抬起头,眼泪迅速盈满眼眶。
“老师……”
“是我……于珍老师,昨天是给我涂了药。”
谭苒在众人的目光中,慢慢站起身来,低着头,小声说道。
孙善利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冷冷道:
“算你还有几分良知。出来。”
谭苒一言不发,放开了顾玲玲的手,离开座位,在孙善利的带领下,走到了于珍的旁边。
于珍抬眼看她,又低下头,一句话也不敢说。谭苒抿抿嘴唇,肩头微微颤抖。
孙善利回到讲台上,拍了拍手,笑道:
“好了,现在情况已经弄清楚了。处罚的方法,我也决定好了。”
她笑着抽出一把戒尺,将其塞进一脸迷茫的于珍手中。
她说:
“于珍老师,我要你把欠下的东西都加倍补上。谭苒,你上次被打戒尺,是打了多少下?”
谭苒悄悄地握了握拳头,被打过戒尺的双手,还没有痊愈。
“十下……”她说。
“十下。是昨天晚上我打你的次数。再上一次呢?”
“再上一次……是十五下。”
孙善利点了点头,咧嘴一笑:
“既然如此,翻倍以后就是一只手二十下,一只手三十下。”
她看向于珍:
“于珍老师,听明白了吗?我要你用戒尺重新教育谭苒,一只手二十下,一只手……三十下。”
于珍沉默了数秒,握着戒尺的手剧烈颤抖。
“我……明白……”
“要用我们书院标准的力度,我有亲自教过你的,明白吗?”
“明白……”
“明白了就去做。现在就开始。当着全班的面,给我打。”
于珍失魂落魄地转过身,面对谭苒。
谭苒深吸了口气,伸出左手,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于珍老师。好像在说“没事的”。
于珍仍旧一动不动。
“于珍老师,你还在想什么?课堂的时间可不是让你这样浪费的。”孙善利冷冷地抱起双臂:
“快打!”
于珍咬了咬牙,将戒尺举起来,往谭苒手臂上打了一下,留下一道白印。
“太轻了!”孙善利暴喝一声。
于珍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再次举起戒尺——这次举得又高了些。
啪——
“太轻了!”
啪——
“我说,太轻了!”
啪——
谭苒整只手臂都被戒尺打得坠了一坠,别过头去,狠咬着牙关。
“于珍,你可别忘了,没有这份实习工资,你就什么都不是了。给我打!!!”
于珍终于精神崩溃了。她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哭了起来,戒尺高高地举过头顶,挥舞出破空声。
谭苒紧闭着眼睛,手臂上绽出一道又一道紫痕,眼泪抑制不住地从眼角淌下,没有哭出声。
但于珍一直在哭。她一直在打,一直在哭。打得很用力,哭得很伤心。8)